杨庆祥:光芒盛大的微火
有一段时间,朋友圈热闹,我经常在朋友圈里读到张莉的文章,其中印象深刻的一篇是写侯孝贤的新电影《聂隐娘》的。本来我对这部电影存疑,但读了张莉的文章之后,立即决定去看,观影结果证明不虚此行。我相信朋友圈里有很多朋友都会受到张莉文章的影响,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对张莉的信任,不仅仅是对文章的信任,更是对其审美和趣味的信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张莉淡出了朋友圈,我一直以为憾事。
张莉和我是同行,我们的专业都是当代文学批评。所谓的当代文学批评,可能是目前最有信任危机的一种职业。不仅仅普通的读者不信任,圈内人也可能是心有存疑,究其原因,无非在于海量的当代文学生产,很多作品因为没有经受时间的陶铸,难免鱼龙混杂,在这个意义上,当代文学批评的从业者实际上是在从事一项有风险的事业,她必须调动其全部的学识、智慧和才情在这个“庞杂”的大海里遨游,并从中挑拣出有价值的珍珠和贝壳。张莉的近作《持微火者》正是这样一部“挑拣之书”。
《持微火者》的副标题是“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这些面孔既有莫言、余华、贾平凹、铁凝、王安忆等已经经典化的作家,也有张楚、周晓枫、鲁敏、徐则臣、冯唐等新生代作家。既有《生死疲劳》、《废都》、《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经典作品,也有《阿霞》、《生活片》、《吻瘾者》这些甚至是批评家都不太熟悉的作品。从作家和作品的选择的角度来看,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是一部张莉的私人阅读书单,在这份书单里面,有其对当代文学独特的阅读、思考和发现。对于经典的作家作品,张莉善于使用历史的描述方式,将其前后的写作进行比较分析,在时间的纵深里对其进行坐标定位,她在格非的《春尽江南》里读出了《新五代史》的况味:“这样的小说的起头与结尾,注定了我们的阅读将和端午之于《新五代史》的阅读感受相类,那是双重阅读——是直抵灵魂深处的探秘;是自我反省、自我审视、自我拷问;是伤怀不已和百感交集的心灵之旅。”她选择铁凝笔下的司猗纹来回答一个重要的文学史问题:为什么写出了《哦,香雪》那样轻灵飘逸的铁凝最后转向了一种黑暗和压抑。她毫不犹豫地断言,《玫瑰门》是铁凝所有作品中元气最充沛的一部。这正是张莉敏锐和犀利之处,她不仅仅是去读一部文学作品,更是将自我的问题意识投射到作品的内部,从而发现作品与世界秘密但又真实的对位,因此,她说:“司猗纹有可能住在每个女人的身体里,也有可能住在每个人的内心里。”在这里,我们读到的不仅仅是司猗纹,也是铁凝,同时也是张莉——是那些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生活的一个个具有精神呼吸的自由女性。
我不想特别强调张莉的女性身份,这有政治不正确的嫌疑。但是我依然从这部批评文集里,读到了一种有别于我们这个日益粗鄙化时代的另一种心灵。这个心灵充满养分,既勇于敞开,同时又善于守护。她之所以生机勃勃的原因,就在于从来没有停止过和另外一些心灵碰撞和对话。在对萧红和迟子建的阅读中,最能见出这种理解的深度和对话的同情,在对一系列作品做出了精彩的分析之后,张莉说:“看似相似,实则有大不同,——萧红和迟子建之间的差异,是作家世界观和审美观的差异,它最终导致了作品内在肌理和艺术气象的迥然相异,也因此,萧红成为了萧红,迟子建成为了迟子建。”这是三个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这关乎性别,但同时又高于性别。如果让我就此做出评价,我会说,这是一次以心照心的重新创造。
同样的对话也表现在对另外一个作家冯唐的论述上。对于这样一个批评家都难以下手的“烫手山芋”,张莉表现出了一种极有分寸感的把握,“文学史上,有一些作家,他们注定要在完整的传统链条中做更为坚固的一环,成为经典的一部分,他们通常沉默而低调,靠写作本身进入庙堂,赢得文学史声名。而另一些人,则通达,懂因材,懂尽力,‘谁能把牛肉炖成驴肉?谁能让牡丹开成玫瑰?’冯唐的写作固然放不进任何理论框架、放不进传统的脉络。可是,做开山者,做拓荒者,做独异者,何如?”她知道一切新的事物不过是历史的再造,因此,对异端的鼓励和宽容也就是对时间和历史的尊重。
《持微火者》不仅创造了二十五张面孔,这每一副面孔都惟妙惟肖而各有特点,同时也创造了一种属于张莉自己的批评语言,飘逸,洒脱同时又不失准确和分寸,既有学院的严谨,又有日常的温暖。更进一步,我们也可以说,其实不仅仅有二十五张面孔,应该还有一张面孔重叠在这些面孔后面,这就是批评家张莉的面孔:
那些呼喊有如暗夜中的微火,当然微弱,却也明亮迷人。我希望把这些微火聚拢,我珍惜写作者们擦亮火光,照见晦暗之地的刹那。……我试图将我们时代生活中属于文学的“微火”聚拢,使其成为心灵之光:在这个光亮面前,我希望看到此时此刻作为人的自我、认清作为人的自身。
我觉得张莉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持微火者,终将光芒盛大。
发表于《人民日报》,此为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