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用光亮打开封闭的幽暗
拿到方格子的长篇非虚构《一百年的暗与光》,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她那略带羞涩的微笑来。在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高级研讨(深造)班上,方格子非常内敛,低调,不怎么说话,一看见人就低头走开。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为什么?像这本写浙江百年麻风病防治史的长篇非虚构,非有行动能力是写不出来的。而我们过去一听到“麻风病”三个字,就退避三舍,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可到底这麻风病是咋回事,我看了方格子的这本书,才完全明白了。
创作非虚构文学作品,我以为有两大能力是必须具备的,第一个就是要有记者的行动能力。因为,一个非虚构题材都是现实和历史中发生的,必须要实地采访,与人物、事件、地点相接触,没有行动能力,写不出好的非虚构文学。第二就是要有写作能力。非虚构文学不是把事实情况拿来一写就行了,而是需要进行文学艺术手法的剪裁、加工、结构和描述,这是需要高超的手艺的,写作能力不行,再好的非虚构题材,也会被糟蹋了,写平庸了。
而在这两个方面,方格子都呈现了她过人的才能。她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深入到麻风村实地采访,有强大的行动能力。而这部作品的结构精巧,文字细腻,无论是描写事件还是人物,那一个个故事与人的宿命和对命运的抗争,都写出了温度,体现出了生命的价值,是一曲追求生命超越的悲欢之歌。
“非虚构”这个词,实际上是自上个世纪60年代的美国出现的,进入1960年代以后,美国社会一下子变得开放了,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社会运动,黑人运动、妇女运动、嬉皮士运动、禅宗流行、性解放等等。同时,在文学方面出现了很多文学流派,比如黑人写作、女性主义写作、犹太文学、后现代派、中产阶级写作、非虚构文学等等。
从1960年代直到今天,美国的非虚构文学写作一直都是非常丰沛的。每年,美国的报纸都会选出虚构文学最佳10本,非虚构文学最佳10本。你仔细看,会发现非虚构文学里还包括一些传记、日记,以及一些很独特的题材。比如说,有一位美国女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做《寂静的春天》,这也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它主要写的是美国社会滥用杀虫剂导致的对大自然的影响。这个作品也是非虚构文学的一个代表作。
再来看方格子的这部《一百年的暗与光》,我首先为它的结构感到满意。这部作品分成了九个章节,时间跨越有100年。这么大的时间跨度,分配到九章中,在每一章都有独特的呈现。
首先在挖掘个人命运方面,她有独到的视角,具有浓厚的艺术感染力。在“与一种可耻的疾病狭路相逢”一节中,她写一个少年如何因为罹患麻风改变了一生,病患最早接受私塾教育,读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12岁就能作文,先生称赞他的文章“有风骨”。他自己也有满满的理想,希望长大后走出山村,接受新潮思想,意外却袭击了他,他得了麻风。有一天,同学指着他的脸说,你的眉毛被老鼠偷吃了……往日激扬文字的那个少年荡然无存,他求助于私塾先生,先生接受的是旧时思想,认为,眉为人的第二双眼,眉落,便为眼瞎。“若非有重大孽障,何以会有此报应。”——方格子讲述命运无常,流露出的却是深刻的同情。
方格子的叙述不流于平面,在广泛地采访积累素材后,用平静的笔调,借助一个个真切的故事,告诉读者在那个神秘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我们知道,在中国,把植物当药材祛病已经习以为常,西方医学没有传至东方的漫长岁月里,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有过借助植物来祛除病痛的经历。在麻风村,为了探求良方,医生以身试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打针剂,喝中药。那些无助的夜晚,医者的光芒穿越黑暗,照亮了麻风受累者的夜空。
这部近30万字的厚重的长篇,体量庞大,又是这样一个特殊题材,若非超常毅力支撑,是很难完成的。方格子在后记中袒露了创作本书的艰难:“依然记得在麻风村采访医生时,那些孤寂的夜晚,忽然卷地而起的风,裹挟着树叶,在这个清冷的山坳,仿佛有无数的魂魄在暗夜里哭泣,这种想象,让我在回到酒店房间后,依然心有余悸。”她说,“我感到莫名的压抑,畸残的容颜,残缺的身体,内心有说不出的难受。这次写作的艰难,远远超出她预料,回头再看,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
而即便写幽暗,写苍凉,方格子依然给予文字以动人的温度。在书中,我们看到那些病患冲破层层阻碍而相爱,温暖的爱情故事让人如此感动。
资料显示,最早的麻风村建立时,男女病区有较为明显的分隔。1950年,我国修订的《婚姻法》中明确规定:患麻风或其他在医学上认为不应结婚之疾病者,不得结婚。在排除了麻风病的遗传性后,世界各国麻风村里的情感环境依然特殊。男女在长期的相处中容易产生感情,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是抵御疾病侵袭的最好防御,和亲情一样,是人世间最为抚慰人心的情感。然而,他们终究因为身体的残缺,丧失了部分劳动力,有时候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更遑论照顾对方。
解放后,在长达35年的时间里,麻风病人是否被允许或能否结为夫妻,是医学界和病患尤为关切的一个问题。
而人世间,最感人的莫过于此。他们在麻风村相恋了。方格子说,“相信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不会看到这样的新人。他们俩也许只有一只手是健全的,只有一条腿能够行走,也许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看到光亮——但是,他们沉浸在爱情里。让我成为你行走的脚,让我代替你的眼睛……”
尤为可贵的是,方格子在穿过那个幽暗世界后,依然看到暖的一面。在湖南,她采访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老人年轻时进入麻风村后再也没有走出吊脚楼。当方格子要离开时,老人艰难地站了起来,用残缺的手掌跟她挥手道别。那一刻,她感动不已。她说,“我看到吊脚楼屋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老人眼角眉梢,他羞怯地笑着。我的心底,呼啦啦地,一下子感到心里亮堂起来了。”
因写作麻风题材,方格子时不时会被问到麻风病是否已经被消灭了。对此,她有这样一段叙述:在一个没有麻风的世界里,有对人权的最高致敬,有对过往的深刻忏悔与反思,有对灵魂宗教般的洗濯。我们身体健康,灵魂洁净。所有的先辈们曾经历经的痛苦与悲伤,哀怨与绝望,以及没有尊严的岁月,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殆尽。
方格子的文笔生动细腻,从点到面,从个人到群体,从患病到一生,从基层到高层,从国内到国外,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时间的经纬,历史的演变,个人的故事,家国的情怀,都被方格子那一双巧手,巧妙地编织了起来。
这就让我们看到,在麻风病这样一个谈病色变的疾病面前,观念、医术、命运、民族、国家,这些观念和词汇被她搅动和运用,最终给我们呈现出一曲生命奋进和超越的长歌,用光亮照亮了幽暗的疾病和历史死结的角落。
由方格子的这部成功的非虚构长篇作品,我看到非虚构、纪实文学这一文类,在当下的确不断有了新发展,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一支不容忽视的主要文学门类,不管如何称呼和界定这一文体,它的发展空间都很大。我曾就职多年的《人民文学》杂志,从2010年起,就一直在推动非虚构文学的写作,开设了专门的栏目,推出了《中国在梁庄》等一批好作品,以及阿来、梁鸿、慕容雪村、李娟等一批非虚构作家。后来,我调到了鲁迅文学院,我记得,鲁院曾经专门开办过一期中青年作家报告文学高级研讨班,这也是为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把脉、鼓劲,推动这种活泼的、接地气的文体大力发展,相信将会收到成效。
而方格子的几部非虚构作品的完成,让我们看到,在非虚构文学写作者的队伍里,又有了一员用扎实的作品说话、用默默无言的长跑在努力的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