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碎屑,或拣拾碎屑
尽管在此之前,我们就已经熟悉,但谈不上真正了解——其实,认识她最为简捷的方式是读她在网络上精心编辑的“薛舒文集”。那上面有她全部的文字、她的文学主张、生命的喜悦和疼痛。在网络上,她差不多还开了三个博客。这就使我诧异于她是一位网络文学的痴迷与受益者。然而,不是。使我更为诧异的是,她的小说所流露出的先锋气息、南方的情绪与弥漫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学况味及叙述风格,其中枝蔓横生、从容老练以及叙事穿插的变幻莫测,都让她的作品迥异于当下流行的一些现实主义叙事方式,更远非一般的网络文学能比,叫人疑心她的写作脱胎或者得益于那个时代的文学记忆与营养——实际上,她的写作仅仅只是起始于这个世纪的初年,也就是说,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她就以自己的才华、天赋与勤奋,使自己成为风格有别于同代作家的小说家,一位海派作家的新锐。
“我是碎屑,我是拣拾碎屑的人,我看一眼周围,我发现我的世界充满美味的碎屑。”这是薛舒关于创作的“小说家”言——但很小的时候,她父母和她自己都没有一个让她当小说家的梦想。父母望女成凤,“逼迫”她去学习手风琴,她表面上唯命是从,心里却萌发了当一名歌唱明星的愿望。其结果总是阴差阳错,大学学的是企业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却从事的是旅游专业的教学。只是那时,因为有过三年音乐学院民族声乐的学习,她倒真的成了一名地道的歌星,在那些青春飞扬的日子里,她的歌声宛若生了翅膀的精灵,飞翔在上海这一座美轮美奂的东方大都市的上空,因此获过上海业余青年歌手大奖赛一等奖的桂冠,有着“薛祖英”及“小王玉珍”之称。二十世纪很快过去,或许是世纪末情绪的漫延,让她跌进了理想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之中——于是,在一个午后或者一个上午,她忽发奇想,开始拣拾生活的“碎屑”,尝试了写作。在学生们自习的课堂上,她悄悄地在一个练习簿上写起了小说。这篇名叫《记忆刘湾》的短篇小说发表在2002年第5期的《收获》上,后来经著名作家王安忆的推荐,又在《上海文学》发表了小说《忘却》《花样年华》,王安忆似乎甚感欣慰,说:“对于一个小说写者,看出并写出生活中的微妙,都可说是一种才情,大开大合总是抢眼的,而那些俗世生活中,琐细的人和事,其实亦有着相当的涵量,不过因其体积的有限,不能有壮丽的声色,只是表现为较小的形态——趣味……这些微妙的趣味,亦是具备了正直的品格,虽然微小,却决不卑琐,这就是我所喜爱的。”
上苍在冥冥之中就这样为她精心安排了一次大胆的转身。她也彻底地放弃了自己的歌星梦,而让文学之梦越发地清晰和明朗。从此,上海,浦东,刘湾这个在地图上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成了她文学上的一块版图、精神的故乡——从刘湾出发,她写出了大量有“趣味”的小说:她的《暮紫桥下》,通过主人公李煜写出了特殊生活年代与背景下不能妥协世俗生活,却又无法使自己理想得以实现的一种现实。苦难到处流传。然而,人们内心的反抗和个体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一刻也没停止,李煜最终还是在西湖水里当他的“游泳冠军”去了。这样的人物虽然“拧巴”,却很可靠,无疑写出了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民族的心灵苦难历史,惜乎小说发表时生不逢时,却被众多的现实生活的小说遮蔽。《小镇故事》,更有一个童年对成人隐私的“偷窥”,青春、成长而隐秘岁月的孩童心灵,祖孙各自的朦胧爱情,都化解在世态的炎凉中,表露了一种淡淡的忧伤和对生活无法理解的惆怅,其中还有一种缅怀。小说虽然没有故事,却隐藏了巨大的故事,有着隐忍的人性之美。在《阳光下的呼喊》中,她以一个童年的视角,让王光辉的典型心理活动,成就了一个贫穷、压抑、落后人群心灵的文化符号。在《太阳黑子》里,她写凌中圣由于对生活沉闷和奔突的无望,而寄希望于“拾宝”。于是悲剧发生了。她不动声色地在这悲剧中,完成了对“凌中圣”这个人物的塑造。这里,不仅有宗教式的劝谕,更有对民族心灵与性格的挖掘,写出了这个时代人心的局促。她写《鞭》,写人和人、人和动物、人和自然,都从微妙着眼,写得沉郁而丰盈。人性的无奈和牲畜的张扬,取决于生命的本能,描绘的却是一幅南方秀美乡村的风俗图,语言有着极强的生命张力。她的《谁叫你是叶尼娜》,更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校园禁欲时代的杰作,那人性的毁灭与爱情的扼杀,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她持久地创作了一系列带有“刘湾”印记的小说,让一具具鲜活的人物形象与性格跃然纸上,使人感觉中国特殊变革时期南方小镇生活的沉郁与纷繁、隐忍与呐喊。在这些小说里,我们真切地发觉她的眼睛总在审视着,智慧而锐利地审视着故事里每个人物的动作与人心的“微妙”以及细枝末节——她对人世心灵和人性的把握,能沉稳地写到人的心底,是沧桑之后的追怀。作品由于靠近人心,也就具备了经典的意味。
小说,说到底无非一类是幻想人生,一类是叙述人生。相对于她的“刘湾”系列,我很愿意把她另一类爱情小说当成她的“幻想人生”的一部分。她的一部分爱情小说,写却一些都市少女的情感历程中的无奈和沧桑,让人触摸到生命与爱情绵密的质感和沉痛——无法揣测那些爱情小说有多少与她的生命相关联,但她在这些小说里所布置的爱情,无疑都是有一些幻想色彩。内心对爱情的失败或者想象,使她总把世间的爱情寄寓在一种浪漫里,把自己对“过去”的岁月和未来赋予一种凄美,惊艳而迷人,疼痛而怅然……相对于她笔下的刘湾,有人把她的这类城市爱情比作“盛开在刘湾上空的异花”倒也恰当。
“燕子啊,请你唱首我心爱的燕子歌,亲爱的,请你对我说一说,燕子啊!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亲切又活泼,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啊——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是我的姑娘燕子啊!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燕子啊——”据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她唱得最多的是这首哈萨克民歌——《燕子》。她的一些同学也总是被她这首歌打动,甚而潸然泪下。我们也见过她唱歌时优美而忘情的身心投入,只是好像还没有人落泪。只是有一次,小说家荆永鸣听了,幽默了一声:“薛舒,你的歌唱得这么优美,咋就写出一头公猪呢?(注:“公猪”系其小说《鞭》中一重要角色)”她听了哈哈大笑。有一回,我们就干脆在卡拉OK厅里,怂恿她尽情地一展歌喉,以至不知她有过当“歌星”经历的著名作家刘庆邦老师也不由得啧啧称赞。还有,某一日,在与她的同学聚会时,二三十人挤满了两大餐桌,她一人不停地为我们张罗,不停地起立倒酒,乃至于给我们这一班酒鬼灌得大腹便便。至于她自己是否手拿捏过筷子吃饭,我们却无从知晓。但她显得是那么开心,快乐……总之,或动或静,忽而豪气干云,忽而忧郁如雨,她热情与冷静、细心与疏朗,抑或欢乐与痛苦、传统与反叛,她的性格都透明地展露无遗,使人相信这些也被她同时带进她的小说里,成为一种文学的存在。
关于写作,她也有自己的理想与困惑。在与她有限的几次交谈中,感觉在文学之外,由于生活在繁忙的大都市上海,置身在这个理想向现实不断妥协的年代,她虽然也偶为自己在一种夹缝中的生活无所适从,但快节奏的生活,她对文学的迷恋和表达的意愿,却使她有着一种莫名的紧迫感。童年生活的浦东、现在工作的杭州湾,上海大都市的生活背景、东海海洋的气息与大都市远郊南方乡村的混合记忆,使她经常回望与反刍,而对小说艺术的追求,更不断地引起了她深沉的思索。
“写作者,就是一些经常疼痛的人”,想象“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的眼睛,世界在她的目光里,没有美丽和丑陋的区分。”而对于生活中的“碎屑”,她更是异常的痴迷,她说:“当写作者把碎屑拾起来仔细品尝的时候,他会发现碎屑里有些大题材无法涉及的美妙滋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小说《哭歌》《第三者》也一如既往地表现了她拣拾“细屑”的努力——《哭歌》这篇具有浓郁民俗之美的小说,通过“歌星”小凤仙从一个剧团演员沦落为一个民间“哭歌”者的生命遭遇,不经意地写出了面对生活窘态的姚春福、能够顺应市场经济潮流且能游刃有余的邱站长,人物形象个个鲜明。特别是小凤仙,从演员到“哭歌”者,再到为自己而哭,“哭”出的不啻是当代文化流失、沦落之痛,更是当代一曲凄婉的文化挽歌。而《第三者》近乎荒诞地写出了中学语文老师林凌与“第三者”013(名字就有隐喻)关于第三者的探讨。小说里那有形的“第三者”消失了,无形的“第三者”却悄悄来到身边,相当形而上地表现了当代家庭情感的脆弱与微妙。“情爱之妙,存乎一心”——她依然把“小凤仙”的故事放在刘湾小镇,那里的乡俗俚语、尘世沧桑与风土人情,在她的笔下总会给人带来一种阅读的欣喜……这里,我想要说的是,“刘湾”实际上就是上海的江镇。如今,这个江镇在浦东开发中已变成了一座“残镇”,这在她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残镇》中可以寻觅到这个镇的沧桑历史。幸好,这个“残镇”已经在“刘湾”复活,复活在一个作家的记忆里——于她而言,这样的小镇自是一种艺术存在,亦如鲁迅所说的“时代的宫阙”、沈从文所供奉的希腊小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