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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土地与文学的“喀喇沁”(荆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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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
发布时间:2016-06-06

  人在旅途,往往会想到某一个将会路过的朋友或熟人。驱车过承德,我给内蒙古的田福打电话,问他忙啥呢,是种地还是在写小说?

  他说,我在集上呢。

  我说正好,你简单备点酒菜,中午我带两个朋友去你家里打尖。

  隔着二百多公里,田福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真的吗?

  我告诉他,两个小时以后见。

  挂断手机,我跟同行的朋友说,这家伙肯定忙上了。

  我们则悠闲地赶路,一路上欣赏着车窗外边的风景,反正时间不急。车到茅荆坝,一头钻进大山里。十余公里的幽长隧道,进山时是隆化,眼前洞然一亮,五月的蓝天白云,山峰树木,沟沟岔岔,家田,村庄,以及田野里仨仨俩俩的农人,便满眼都是喀喇沁了。

  喀喇沁原为蒙古部落名称,汉语译为“重要的人”或“守卫者”。史料记载,历史上曾有十二代蒙古王爷在此袭政,并建有多处封建贵族府第。现在,喀喇沁是赤峰的一个旗。旗政府所在地锦山镇,是一座现代化小城,一黛青山环绕,各式风格迥异的小楼拔地而起,清澈的锡伯河穿城而过,可谓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但田福不住在城里。他住在下洼子。

  锦山往东,沿着一条不太宽的乡间林荫柏油路,我们行车二十多公里,驶进了一个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路边上,一张古铜色的脸膛已经笑得像花似的在等我们。一阵笑语寒暄进了院,这个中午,我们便成了田福家来自远方的客人。屋地上已经放好了圆桌。田福有些激动,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沏茶倒水;一转身,又像个魔术师似的递给我一包“软中华”。

  我说嗬,档次不低呀。

  他说我不抽烟!接着呵呵一笑,嘴里银光璀璨。十年前见面,我发现田福镶了几颗金属材质的假牙,问他咋不镶那种烤瓷的,跟真的一样。他脖子一梗,像是躲我:那么贵的玩艺儿,咱还整起了?说完又笑,像孩子般坦率与真诚。我跟朋友说,田福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农民。

  田福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他在村子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仍然是个“喀喇沁”。这几年,他儿子和媳妇在赤峰开了个小餐馆,生意还行,小两口老想把老两口“闹”到城里去。他说拉倒吧,去那干啥?我哪也不去!他和老伴就固守着这一方小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朴素而充实。

  我问他种了多少亩地。

  他说,十五亩玉米,还有一亩四分地药材。

  这么多地,得雇人吧?

  不雇。他说现在的人工费太贵,雇个女工每天一百,男的得一百二三。为了节约成本,十五亩玉米,从播种到收割,全是他和老伴俩人干。我说,那可够累的。他说种玉米倒不怎么累。他自己有播种机,种子和化肥同时播,一个坑两个籽儿,间苗省事儿,打上除草剂,基本不用锄草。遇到旱年,浇几遍水;雨水好的年份,只等收割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从种到收,什么蹲着、爬着、撅着、跪着的时候都有。田福又乐着说,要不咋叫“面朝黄土背朝天”呢。

  我说,太不容易了。

  他说,这还不算呢。不容易的是种药材,那个熊玩艺儿,才麻烦呢。

  田福介绍,他种了两种药材,一种是沙参,一种叫牛夕。沙参清热养阴,润肺止咳;牛夕活血通经、补肝肾、强筋骨。都是好东西。就是出药的时候太费劲。特别是沙参,最是难整。四十公分的根须扎进地里,得用五十公分的大药叉子挖,才伤不到根。累!挖出来,先洗净了土,再用一口大锅烧水煮。煮完了还得脱皮,把每一棵沙参的外皮儿捋掉。再一棵一棵摆到排子上。晒干了,才可以一块钱一斤卖给药材商。

  有一年出药材,田福雇了三个妇女,工钱花了四千块。他心疼了。再出药,谁也不雇了。老伴要照顾孙女腾不出手,他一个人干。几分地的药材,从出到卖,一连折腾了一个月。累屁了!他感叹了一句,又马上精神一振:那也值呀,你说是吧?得意的样子像占了什么便宜。我也乐了。

  玉米加药材,一年收入多少钱?我问。

  刨去乱七八糟的费用,去年是三万出头。

  那么多地,才收入三万多?

  也行了。

  田福说,主要是现在两个老人用不着他负担了。他老爹老妈都已经八十多岁。都说人老不值钱,错了。这几年他老爹老妈是越老钱越多,自己有社保,政府有农村老人高龄津贴,还有最低生活保障金,加上每年民政救助给的钱……他扳着指头一项一项算,加起来,总计有一万三千多块。在这种地方生活,老两口足够了。

  就有一点不好。田福话题一转:我老爹十年前得了脑血栓,不能行动。你们来的时候,我带他去照脸,刚把他拖拉回去,费老劲了。

  照啥脸?我问他。

  有社保的,每年都得照一次脸,得和原来的底子对照识别,确认这个人是你,还活着,人家才给你发社保费。田福表情认真,却像在说一个乐子。别看我老爹有病,但能吃饭,身体那叫胖,我根本背不动,像搬口袋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车上去。

  田福的车放在院子里,是一辆农用三轮车,当地人叫“三马子”。他用了二十多年,看上去非常老旧了。

  我说,该换车了,铁皮都烂了。

  他说,发动机没烂。

  田福的院子倒很规整。园子里种着小葱,菠菜,西红柿。四间瓦房也不错,前脸儿上新贴了瓷砖儿。他说是政府搞“十个全覆盖”给他补贴了九千块钱装修的。一进院,还有两间门洞房,一间是仓库,一间是农具房。我看了农具房,里边放着各种农具:铁锹,镐头,镰刀,小播种机……像个微型的陈列室,凡种地用得着的家什,一应俱全,都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仿佛沉浸在各自的往事中。

  田福的往事在另一间屋子里。这是四间正房中独立的一间。屋里有书架,有书桌。书桌上的电脑是田福——不对了,应该是田夫——另一片耕耘的土地。说明一下,田夫是田福的笔名,种地时他叫田福,打开电脑他就成了田夫。一字之别,两个角色。正是在这两个角色的不断转换中,让一个只上过七年学的农民,不仅收获了玉米、药材,同时也开拓出了另一片更为广阔的文学天地。

  田夫是作家。

  自1982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至今田夫已在国内报刊上发表小说一百多篇,出版了长篇小说《戴眼镜的村妇》,中短篇小说集《柳湾的月亮》,有的作品还被《小说选刊》和《中国年度小说选集》选载。前不久,他的散文《我亲爱的土地》《读书,让我的人生多了亮色》,在中国国土资源报的两项征文中,又分别获得了二等奖。

  田夫的作品我关注过。文风朴素,语言俏皮,夹杂着当地一些有趣的方言土语,挺耐读,题材大多是关于“三农”,关于土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熟悉这片土地,是这片土地养育了我,我跟它贴心贴肺,不写这个我写啥?田夫说,在地里干活,他老是琢磨他的小说咋写;回到家,洗去手上的泥土,往电脑前一坐,又满脑袋都是那些田野里劳作的人,和他们的喜乐哀愁……他的话让我走神儿。村里人说田福是作家,文学圈里的人说田夫是农民。我想说的是,农民和作家,种地和写作,在同一个人身上已经合而为一。田福和田夫,就是一个土地与文学的“喀喇沁”。

  你真不想进城了?我问他。

  他说,不进。

  “有地种,有书读,有故事写”,是田夫不可缺一的人生快事。他喜欢在田野和书桌之间忙着,苦着,乐着,写着,活着……啥病没有,也没有“三高”,他说兄弟,这不挺好吗?!

  我在想,每个人都说热爱自己的故乡,是因为他们远离了故乡;许多人都向往田园生活,让他们来田夫的村里住上一年试试!说到底,像田夫这样守着故土不离不弃,才称得上难能可贵。

  这天中午,吃着田夫精心为我们准备的一桌农家菜,喝着酒,气氛欢乐。我们说种地,谈文学,感觉有聊不尽的话题。直到不得不散,我们才背着夕阳而去。

  几天后,我在手机里发现一张照片(想不起是出于什么动机照的,但肯定是饭后)。照片上,田夫又变了田福: 他背着手站在他家的小库房前,红光满面,咧嘴笑着,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像是进入到某种舒适的状态;又像睡着了,在做着一个美滋滋的梦。在他左右两侧,贴着他亲手写的一副对联:

  黄金年年积万两

  粮谷岁岁堆满仓

  我凝视着照片,禁不住心头一热。这是田福对生活的祈望。也是我对所有农民兄弟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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