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时间矛盾的精神力量(贺绍俊)
周瑄璞决定认真写一写自己的奶奶,于是就有了一部沉甸甸的《多湾》。当然,小说中的主人公季瓷是否有着她奶奶的影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季瓷带出了一个家族数代人近百年来的命运变迁。近一百年正是中国发生巨大变革的历史时段,其震荡深入到社会的微小细胞,几乎每一个家族都能够成为历史的缩影。因此,尽管有不少作家都写了这一时段的家族小说,但我并不烦其多,因为它们各自为人们提供了不同的历史思索。周瑄璞则是携带着一座钟表开始了这一历史思索的。这座钟表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灵魂。跟随着钟表的嘀嗒声,我们走进了历史,触摸到一个关于中国现代性的特别话题:时间。因为现代性首先就是一种时间观念,从一定意义上说,时间是把握和调节现代精神的深层枢纽。
季瓷是一名普通的乡村女性,她出生在上个世纪初的中原颍河畔,当时现代性显然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词语。但有意思的是,季瓷青葱岁月出阁时,她的远在山东为官的舅舅送给她一座钟表。钟表完全可以被视为现代性的象征物。因为首先是现代机械制造业开启了资本主义的现代化,并生产出现代时间的计量工具——机械钟表,从此人类社会便以精确的时间刻度检测着现代化的进程。对于季瓷以及她所处的乡村来说,钟表实在是一个稀罕物,甚至人们还要把所有的霉运都归咎到这个稀罕物上。所以,当季瓷第二次出阁时她不得不把这个看上去很精巧的稀罕物深埋在屋后的树下。周瑄璞抒情地写道:“时间在这里停止,被深深地埋入地下。”其实停止的只是现代时间。对于季瓷以及中国乡村来说,她和众多的乡亲们仍然只能依照传统的时间来过日子。
传统的时间是怎样的呢?周瑄璞以她舒缓的叙述呈现了传统时间的形态:就像是流了几千年几万年的颍河水,“它有的是时间拐来拐去”。我阅读《多湾》感到特别惊奇的是,面对中国近百年来风起云涌的历史,周瑄璞的叙述却能够如此从容,她创造出了一种曲曲弯弯而又舒缓流淌的家族叙述。曲曲弯弯是因为人们的命运多舛,舒缓流淌则是普通百姓过日子的寻常心态。这种舒缓的叙述有效地表现了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时间矛盾。有学者认为,中国的现代时间具有一种矛盾性:在现代时间文化意义观念上的超前性与作为现代时间生存基础的现代生产—交换方式处于分裂乃至对立状态。
因此,在《多湾》里,舒缓不仅仅是一种叙述风格,而且表达了中国现代历史的时间形态。现代时间一直在努力嵌进中国历史进程中,但就像那座钟表来到季瓷身边后的遭遇一样,“在乡间,这样的一只表只是个摆设而已。该收秋了该种麦了,布谷鸟来了叫了……花儿开了败了,男人下地干活,地里回来吃饭,女人早起扫院做饭,纺花织布,几千年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要这表干啥?没有表,天也要明要黑,鸡也要进窝睡醒了又叫唤了,一叫人就得起来,像磨道里的驴一样开始转圈”。
有一个情节很有代表性。颍多湾早在上世纪初就已经有铁路,那就是京汉铁路,后延伸为京广铁路。上世纪50年代,季瓷坐火车给在沙河读书的儿子章杮送馍。这一次起早走到火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季瓷不想等下午的一班火车,便沿着铁轨一路向南走到了50里外的沙河。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一个小脚的乡村女子,“顺着铁路边的石子路走,听到身后‘轰轰隆隆’的声音,或者远远看到前方有个黑影子,她就下到铁轨边的庄稼地里……火车从身边过的时候,她停下来,目送它走远,再回到石子路上。”一边是小脚女子的传统时间,一边是飞速奔跑的现代时间,竟然是如此地并行不悖。这就是中国现代性曾经的状态。小说也写到季瓷1979年坐火车。她带着孙女去西安见儿子。这个情节仿佛象征着传统时间搭上了现代时间。但别有一番深意的是,周瑄璞描写了季瓷在火车上遭遇到的拥挤和尴尬,而且,这趟火车还晚点了。周瑄璞的舒缓叙述就像颍河一样带着读者流经了近百年历史,在曲曲弯弯中世事也在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则是以现代时间为刻度的。高速度是现代时间最突出的特征,到了季瓷的晚辈们,便享受起火车提速的快捷了,于是火车在周瑄璞的叙述中便由过去的“轰轰隆隆”变成了“在平坦如巨案的大平原上向前飞奔”。尽管如此,中国现代性的时间矛盾并没有消失。这种时间矛盾在《多湾》中表现为:物质层面的现代与高速,伦理层面的传统与稳定。
周瑄璞触摸到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时间矛盾,但并没有心慌。相反,由于对奶奶般的人物形象季瓷怀着由衷的敬意,她发现了应对时间矛盾的一种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是传统的,也是伦理的,同时还是母性的;它包蕴着慈爱、坚韧、勤劳、诚信;它像水一样柔软,却有着水滴石穿的韧劲。它遵循着传统的时间在运行。季瓷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能够让自己生命节奏的尺度与历史的时间刻度保持谐调与平衡,从而在时间矛盾中游刃有余。季瓷虽然去世了,但她的时间刻度已然刻在了后辈们的心上,当后辈们面临生活变化和情感波动时,季瓷的时间刻度能够调适他们的生命节奏。因此,周瑄璞最终让季瓷埋在树下的钟表又回到了她孙女西芳的书柜里,从而让她的后辈们还能“听到它有力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