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解放的空间里(孙郁)
文章学是一个旧的概念,现在的作家们不太理会它。这一方面带来了词章意义上的损失,也有了文体的自由与解放。白话文的出现,把古老的文章学理念抛在后面,其实也自有其中的道理的。
胡适最早主张新诗的写作,曾引起读书人的怀疑,如是,古老的诗文岂不受辱?但自从艾青等人的诗歌出现,白话诗的魅力显现出来。小说、散文界也是如此。早先人们以为大众写作可能失去汉语的韵致,但自萧红这样的作家出来,没有文人腔的文字,也着实感染了无数的读者。汉语的表达在不可能性里拥有了可能性。
这个世界的书写,常常是那些被遮蔽的时空里的选择给了我们惊喜。
几年前我到外地开会,从朋友那里知道了李娟的名字,才开始注意到这个青年人的文章。李娟是在阿尔泰生活的汉人,与哈萨克人一起在天山一带放牧,对那里的生活了如指掌。她的作品都是日常的记录,没有一点文人的酸腐气。我读她的文字,觉得是草原上空的阳光的挥洒,亮而温暖,那些文字也如没有被污染的空气,洗人心肺。无边的草原、雪地,戈壁的风,牛马与帐篷,加之她那双好奇的眼睛的转动。一个陌生的、单一的世界,在她那里五彩缤纷地呈现出来。她笔下的人物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都有趣得很,流动着迥别汉俗的美的风韵,真的漂亮极了。
在她的文字里,生命的初始的感觉流动如河,我们看不到一点中原文人的样子,起承转合间都没有套路,是一个没有书斋传统的写作者。但我们却感到那么亲近,好玩,觉得那就是文学。我们过去说文学有多样的可能性,也只是说说而已。看她的文章,就觉得我们的写作出现了问题,太被惯性所左右,散文似乎有了固定的调子。李娟完全没有这些,她按着自己的生命感受写作,笔锋听从内心的召唤。用语简单而富有变化,人物跳出来,神色里是天地之间的爱意。她写那些青年的男女,本色里有现代的忧伤,却又少见邪恶的影子,让我们知道了生活的神奇。游牧民族的精神本然的存在,我们在这里感受到了。像一面镜子,照着汉文明里的问题。
许多文章里的句子都是自然的感受,倾泻而下,比如《冬牧场》: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地出生。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这是大自然的神秘的隐语,我们在都市里的作家哪里何曾会感受到?中国最早的歌谣、艺术之色,大约就是这样来的。文章之道,有文人气的,有非文人气的,后者要有异样的力量,不得不靠自己的天赋。萧红的作品,有点这样的意味,泥土与天空间的神秘之气穿过词语的缝隙流溢着美意。萧红写出东北人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或许有萨满教的遗风,那么李娟借助了什么呢?她在新疆单调的牧场和游牧者的脸上,读出天授的神谕,人间万物有了不可理喻的神色。我们的作者抓住了这个神色,且把它们一一描摹出来。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呼应,作者不过记录它们。真的艺术,当然是这样的吧。
一个女孩子,在最要与现代生活对话的时候,却隐身于大漠惊沙之间,与骆驼、牛羊、奔马为伍,她的所见所思,离我们的经验甚远,于是便有了一种刺激。她阅读的是自然之书与游牧者之书,那些飘忽不定的神思出没于草丛与山谷之间。苍冷的边地的艰辛之旅,伴随的是歌的音响和月亮般幽婉的灵思。我们随着作者穿越茫茫戈壁,在风雪与旷野的静默里,遇到神意的舞蹈。
那些美妙的词语与场景都是片断式的,一个弱小的女子的声音颤动地从帐篷间流出。那含爱的、清晰的声音与强悍的大地比似乎孱弱无比,但我们却听到了牧场里最柔软的歌,那么温馨的存在,都被一点点勾勒出来了。
在哈萨克青年之间,在荒凉的古道的车站与行旅中,在青年聚会的灯光下,在老人沧桑的笑纹里,李娟发现了看不见的美,人性的柔情清风一般吹拂着劳顿与寂寞。人在恶劣的风暴与寒冷里,与自然偎依着,与不可思议的寂寞偎依着,而生活最神奇而美好的存在也恰在此间吧。
当年我读张承志的文章,见其写大西北牧场的文字,感到的是雄浑与灿烂。那是亘古以来的伟岸之力的迸发,我们阅之而心灵起伏,似乎被空旷的气韵俘虏了。现在阅读李娟,则如沙漠里的一湾清泉,细细滋润着我们日益粗糙的心。李娟的细节与神灵般的目光,有人间不可思议的美丽,我们在她的谈吐里看得出人性最体贴的爱意和亮丽的情思。她在遥远的新疆给我们带来的是无边绿意,那色彩中的快意,岂可以语言解之?
文学是什么呢?读完李娟我们会去想一想这样的问题。书本上关于文学的描述多矣,似乎都远离着感性的体验。李娟写文章,是生命的记录。她对自己身边的一切的好奇与惊讶,都是童真式的。在纯然的底片里,敏感地扫描着世界的一切,在自然与人性的交流里,发现存在的奥秘。但她的可贵在于,不都是简单的复制感觉,重要的是学会了一种气韵的创造。在单调的世界里弹奏起属于自己的歌曲,那么美丽而诱人。托尔斯泰说文学不是发现真理而是创造真理,信哉此言。文学的舞台是留给天才的,荒原里能够诞生绿色,乃耕耘所致。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和重复别人而滑动,毕竟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