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隐居者的盛世微言(谢冕)
李青凇为自己构筑了一个远离尘嚣的居所,不是别墅,也不是华苑,而是在偏僻的乡间,一个被改造的旧民居。他把这在旧日古刹基础上筑造的居所取名清庐。诗人的清庐我没有到过。清庐所在的慕田峪长城倒是到过的。我想诗人的居所一定是清雅脱俗的,他可以在那里写诗冥想,也可以礼佛诵经。
他说自己是“远离红尘,归隐山林”,但我觉得诗人的心未曾远离尘世,他的思考是超然的,却也是入世的。我这里讲的是他新近出版的《盛世微言》,上一本《我之歌》,已有诸多名家评说了,我不再多言。今天单说这一本新诗集。这是个以诗思想的人,虽说作为现代隐者是与世俗保持距离的人,但他的言说却未曾忘记世上的事。其明证就是这本诗集的命题,他不仅感到了“世”之“盛”,而且悟到了“言”之“微”。据此可以判断,这是个清醒的隐者,因为他住在叫做清庐的地方。
他的开卷话题是诗人的孤独。从诗学的角度讲,他是对的,不是个别的诗人,几乎可以认为,作为诗人,其内心总是孤独的。诗人敏感,情感丰富,且表现独特,言谈举止均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孤独几乎就是诗人的宿命。“我的孤独就是思想,我的思想就是孤独”。他的格言似的句子,凝练而沉郁,体现了作为诗人睿智的领悟。“隐逸是最完整的,清静是最辽阔的,孤独是最强大的”,这些难免有点高扬的言辞,证明他是如此沉醉于自己的冥想,你不能推翻他的判断,你只能静静地倾听,他的诗句不仅是智慧的,而且含蕴着旷远的禅思。
这个现代隐者,他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既是对现实保持距离的静观,也是体现自身强大的对于大千世界遥远的凝视。他把诗人的孤独设定为一种诗学的高度,但他也不乏庄重的省思。他对于孤独的表述,不只是远志大略,他也有郑重的内省,而这些发自内心的自我省视因为他的坦然而动人。我的话别人听不懂,我的字别人看不懂,他有时反观自己,觉得自己有时也不懂自己。他自谓是社会的多余人,是被红尘所放逐的,他揶揄自己是“捡拾时代遗弃的思想,捕捞人生落网的精神”。这也许是自谦,也许竟是自嘲。
他选择远离红尘,回归山林。他向诸佛顶礼,他的孤独于是有了归宿。他形容此刻的心情是:雨后初霁,烟消云散。“心率多声部的变奏戛然而止,继之以天人合一的和弦”。在诗人的感悟和皈依面前,作为朋友,我自知我只是俗世之人,我不懂佛道,尽管我尊重,但我真的被他矢志不渝的虔诚所感动。如今的诗人,见面双手合一,开口闭口阿弥陀佛,是个虔诚的佛门弟子。记得那年,我们相约登梵净山。大风雨中我们走岔了路,而后迷途知返。梵净山号称全程8000 步(其实是8000 级台阶)。狂暴的风雨中,我被恐惧逼上退路。而此刻的这位诗人,硬是勇登绝顶礼佛。仙俗两道,判然分明。
他是很有些纯净了,他可以与世无争,但他依然思考着,天上的事以及地上的事,都在他的心中翻腾。生当太平时势,人可以微,言也许轻,但思考依然继续,甚至依然痛苦。这就是不改原本的诗人品性。如今我们看到的《盛世微言》,说是一本诗集,却更像是一本隽永的格言集。“诗人与时代”集中阐释诗和诗人在精神领域的独特的地位和使命。“诗人是破译上天密码的人”,“真正的诗人是上天的使者”,这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说话。我也曾说过,诗歌是高雅的,诗人是高贵的。我与作者的心是同一节拍,我们一致坚守诗和诗人的神圣感。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间,诗人何为?
在这个无法言说的空间,诗人何为?
在这个散发着腐朽之气的墓园,
我们该怎样建造光芒万丈的宫殿?
这声音是如此郑重,甚至有点严酷,他向着浩茫的时空诘问,内敛、尖锐而蕴着烈火。诗人未离尘世,他依然生活在纷扰的人间,尽管他心存善念,但他抗争依然。他一如往昔呼唤诗人承担使命,向着一切的丑陋和邪恶抗争。
回到这位隐居者的现实处境,我们知道他是一位虔诚的佛祖的信徒,他读经是肯定的,也许他也素食,焚香礼拜是他的日常功课,这也肯定。从他的诗歌风格看,他的确摈除了一般诗人的那种浪漫情怀,他不写一般的抒情诗,他的诗几乎也摈弃了风花雪月的描绘,对于爱情,他有自己的评说,这种评说多半是沉静的,“临风修竹,为谁而立”,“有谁不为玫瑰的花香弯下过腰”,爱情在他这里仍有地位,也在他的思考之中。但他的心是沉浸下来了。尽管他内心依然沸腾,为这人世的正义和真理。在他的这些诗作中,万念俱灰的意念与他绝缘,他依然念着、恋着他所挚爱的人生和世常。
整本诗集,他都用来思考,忘记的是外在世界的繁华和喧嚣,不曾忘记的是人间的苦难、坚忍、爱、自由、创造,以及人性的尊严。他的诗,与其说是在叙述些什么,毋宁说是总在思考着什么。有哲理,有禅意,一般说来“没有”抒情,抒情是在思考之外,只是理性背后的隐藏者。他有很多诘问,他也有很多困惑,但处于孤独之中的纯粹的思考者,却给予他的诗歌以特有的魅力。
(《盛世微言》,李青凇著,作家出版社2016 年1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