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情感要求和历史正义之间(孟繁华)
罗伟章中篇小说《声音史》,《十月》
2015年第1期在情感要求和历史正义之间
罗伟章曾写过《我们的路》《大嫂谣》《我们的成长》《回家》,涉及教育问题、底层打工者等,特别有人文情怀。新作《声音史》是对当下中国乡村变 革的思考。罗伟章发现了这场变革的巨变性和不可阻挡,但他不是站在情感立场去呼天抢地,而是冷静、客观地讲述这场变革是怎样发生的。小说通过傻子杨浪对声 音敏感变化的描述发现了千河口和鞍子寺小学的变化。但作家更坚定地站在支持变革的立场上,通过具体场景和细节表达了他对变革的态度。
傻子杨浪是一个有谱系的人物:他是阿Q、丙崽的后裔。他有着超凡的听力,小时候可以听出17种鸟叫,后来变成16种、15种、14种,到现在, 仅剩4种——各类杀虫药和除草剂在杀死虫和草的同时,也杀死了鸟们的歌唱。因此,“声音史”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千河口的变迁史。罗伟章对乡村由蓬勃到逐渐枯 萎,内心的伤感自不待言。但是,他并没有用情感要求替代历史发展的合理性。“食色”在《声音史》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即便是教师,在物质短缺时代也会因吃造 成矛盾、甚至是很激烈的矛盾。房校长和桂老师搭伙做饭,每隔些日子便去村里买只活禽、兔子或称一两斤猪肉,打打牙祭;李老师负担重,往往数月不沾油荤,单 独开伙。每顿饭都是房校长和桂老师先做,李老师后做,有时,房校长和桂老师没吃完的肉变少了,或者感觉变少了,就问李老师看见没有,要是李老师说没看见, 他们就摆出很多事实,表明李老师不可能没看见。为此,三人常常吵架。
过去的年代,村里很多光棍儿娶不上女人,九弟、贵生就是这样的光棍儿。他们只能接受“跑跑女”,过着不那么真实的生活。好心人也想为杨浪安排一 个“跑跑女”,他却说“我沾不得女人”。前现代的千河口,人在生活中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保证,预示了乡村变革的合理性前提。乡村中国的诗意、田园牧歌等, 都是后来被追认的。不同时代知识分子有了关于城市的创伤性经验后,乡村就成了他们想象或神话的对象。后来,千河口村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当然不是没有欠缺 的,但是我们还是发现,当初的房校长和教师李兵为一块肉丢到水田里打得不可开交,多年后他们见面时,当年卖给他们一块臭肉让他郁闷了好些天的李成,请他喝 酒的时候最多。李成对眼下的生活非常满意,动不动就要忆苦思甜,有天招待房校长时,几杯香醇的美酒下肚,他第一次说出了自己为什么缺了两颗牙。房校长自然 而然地想起了那块臭肉。他故意把话题朝那方向引,想等李成自己交代。绕来绕去好一阵儿,李成也没有交代的意思,他也就用满满一杯酒,把那段往事赶进肚子里 去淹死了。
李老师有一段话很经典:“一个人要是吃饱了饭,别的一切事情都会让他心满意足,他会把所有人都看成朋友。”这证明,李老师当时不仅数月不沾油 荤,而且连饭也没吃饱过,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激动,以至于房校长和桂老师一过问他,他就脸红脖子粗地跟他们吵。他跟他们吵,跟他们推搡,却没忘记舔一舔拿 过他们肉的指头——这就是变革前千河口村民的生存状况。
社会变革给千河口村带来了巨大变化:“小栓一走,千河口就再没有一个年轻面孔。”乡村的空心化和老人孩子的“留守化”是当下乡村的问题之一,也是乡村文明崩溃的原因之一。这些问题的处理需要时间,或许多年之后它很可能不再是问题。
后来九弟、杨浪、贵生三人相聚,九弟让杨浪学“跑跑女”黎燕叫他起床或骂他的声音,这是对过去的追怀。但那是值得流连的过去吗?小说最后只剩下 了杨浪和夏青。贫困艰辛的千河口就要成为过去了,先人们朗诵的古声古韵能够挽回千河口成为历史的潮流吗?亦或,那古旧的仪式能够延缓排山倒海的现代脚步 吗?我感佩罗伟章用历史的理性牵制了个人的感性要求,他通过声音史,在批判社会变革过于强悍或蛮横的同时,也用具体的生活细节,表达了历史进步的合理性。 这是罗伟章不同于当下很多作家最值得肯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