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蚁而美如神”(祝勇)
文学既是个体性的创造活动,必须从个人的经验出发,同时,它又是联系所有人——包括古今人物的纽带。除了文学,找不出其他任何事物能够将古人与 今人联系起来。历史学是一门关于过去时代的逻辑学,它以一种理性的目光打量过往的一切,并且把它们纳入一种结论。历史学是值得尊敬的,因为它探索过去时代 的秘密。但是我们经常看到这样一种写作,就是把历史的知识与结论照搬到文学上。在这样的写作中,人与人经常是没有联系的。他们往往只是附着于事件之上的零 件,或者,只能依托于理论而存在。所以,即使在当时,他们也是分开的,各自为政,以至于后人无法理解,历史究竟是如何在不同人的交互作用下发展到今天的, 更无法解释在历史中发生作用的那一个个复杂而神秘的偶然。
我们常会听到一个词,就是“历史虚无主义”。在我看来,在我们的文学中,把历史规范化、空洞化才是真正的“历史虚无主义”,因为在历史中,只见 硬邦邦的概念而不见人影晃动。过去变成了空壳——一个没有家具、没有装饰品,更没有人在活动的空房子。没有人活动的地方,我们通常叫作废墟。
这样的虚无等同于一个空间上的废墟,那废墟伸手不见五指,在它的内部,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但更大的废墟是建立在时间之上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让 人与人脱离联系的机器。在时间的作用下,我们必然与古人脱离联系。时间无始无终,在我们生命开始前就开始了,在我们生命结束后还没有结束。我们站在自己的 生命里,看不见我们生命起点和终点以外的事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孤立无援。
我们无法知道几百年前一个人的长相,无法触摸到他曾经真实的身体,无法与他交谈。我们今天能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就不错了(只有少数人的名字保留了 下来,绝大多数的名字消失在黑暗中),他们没有面孔,没有表情,没有五官,没有五脏,没有呼吸呼喊,不会吃喝拉撒。他们不准备回答任何提问,哪怕是很微小 的问题,他们都无可奉告。
10年前我为中央电视台写《1405,郑和下西洋》纪录片剧本,我想到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郑和船队200多艘船,是如何联系,以保持队形的?我查遍了许多史料,询问了无数专家,至今没有答案。
在时间中,许多常识都成为秘密。
所以,时间比空间更重要,也更可怕。
在今天,万丈红尘中,人与人的陌生,来自空间的距离。但人与人更大的陌生来自时间。在空间中,两个点之间是可以建立起连线的,无论多远,飞机、 高铁都能抵达;但在时间中,我们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我十分想见苏东坡,想以一个粉丝的名义,找他聊聊天,喝点小酒,但时间剥夺了这样的机会。所以博尔 赫斯说:“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他说:“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 但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没有时间,一切都不存在了。
有人说过,人与人的区别往往比人与动物的区别还要大——我又忘了是谁说的。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最近的距离。这个辩证法,我们 古人早就总结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中国人相信缘分,一个人是否能与另一个人建立内心的联系,就看有缘没缘。我相信假如有缘,不仅可以 千里相逢,也可以千年相通。
文学就是我们的缘,是与失联的人们重新握手的最佳方式。因为文学即是人学,身份各异、处境各异、年代各异、形状各异的人们,都有着最基本、最朴 素的感情。比如在饥饿、病痛、死亡、性爱这些问题上,所有人的态度和反应都是一致的,像李敬泽在评论一位作家时说的,我们“身处一个混杂、矛盾、生机勃勃 的世界”,“面临多端的、相互冲突的价值……一切都汇集于一个人的内部”。 只不过每个人解困的方法有别而已。庄子鼓盆而歌,表达的是他对死亡的态度;王羲之写《兰亭序》,也是在以艺术的方式寻求永恒,来对抗死亡的压迫感。现在我 们记住了他们解困的方法、面对命运的对策,却忘了那困境本身是什么。我们就像一个蹩脚的小学生,整天忙着背答案,却忘记了题目本身。
我相信无论多么伟大的艺术家、文化巨人,他们与世界周旋的路径有异,终点虽不一致,起点却是一致的。无论多大的腕儿,都是属于人间的,他们的作 品可以有神性,但他们面对的问题却是人间的。叶嘉莹说李白是“仙而人者”,苏轼是“人而仙者”,基本上都是半仙儿,但至少还有一半是人。他们的精神在天 上,肉身却在人间,也都有俗人的欲望与情感。因此,假若我们以文学的方式与他们倾谈,没有必要上来就秀艺术造诣,装大尾巴狼。我们可以从失恋,或者从一次 失魂落魄的出走开始。我相信苏轼在“乌台诗案”后蹲在御史台的大牢里也哭过、痛过、绝望过,经过了这样的痛哭与绝望,才可能有“大江东去”的开阔与豪迈, 在穷困潦倒的黄州时期,他才可能过得那么安静与恬淡。
这让我想起诗人顾城的一句诗:“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我特别喜欢这句话,人生像蚂蚁一样卑微,但人可以活得像神一样美。中国历史上的大艺术 家,无不是从命运的一极(“生如蚁”)奔向另一极(“美如神”)的。“生如蚁”是我们的宿命,“美如神”却是对这宿命的回应,是对命运极限的超越。他们成 功了,所以被历史记住。但我们只记住了他们的成功,而忘记了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和所付出的代价。
我们经常引用卡尔的一句话:“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但卡尔的话里省略了主语。在此,我想做这样的补充:这样的交流是在活 人之间进行的——所有的逝者都是(或都曾经是)活人——而不是死者之间在彼此问候。因为交流双方都处于动态中,这样的交流才会变幻无穷,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