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的通俗(凸凹)
昨晚翻检藏书,见到房龙的作品居然占了书架的整整一格,不禁莞尔。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始,到世纪之交,中国大陆盛行房龙。始作俑者是沈昌文及他主政的三联书店。随着风起,我也痴迷其中,不仅是《宽容》,包括《圣经的故事》、《人类的故事》及《我们的奋斗》,只要见到,均悉数买下。
那时房龙被称做“自由主义代表”、“人文主义大师”、“始终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在写作”,云云。后来人们发现,房龙原来很不入流,只不过是一个通俗作家而已。若要了解美国思想史,或是研究英美自由主义,有许多经典可以选读,正是这个房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为什么还要被尊崇?斯宾诺莎《政治论》第一章第四节写道:“我始终不懈地做到不要嘲笑人类的行为,不要悲叹它们,不要憎恶它们,而只是理解它们。”我们应该给以的理解就是:那时的中国国门刚刚洞开,新的文化复兴刚刚兴起,人们急迫地想了解西方的历史知识和人文思想,为贫瘠的头脑输血。然而十年的荒芜,国人已失去了研读严肃经典的知识准备,他们需要通俗的读物,既能增加一点学问,也能获取一些趣味,在消遣中,完成文化熏陶的正业。而房龙正满足了这种需求,他来得正是时候。
这里还有个阅读心理学或者接受美学的问题。一如王国维在《静安文集续编》中所说:“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纯粹之美学,皆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恼。”房龙的著作,既可信又可爱,或者是在可信与可爱之间,可以解除王国维式的烦恼。
以他的《我们的奋斗》为例。这本书是对“阿道夫·希特勒《我的奋斗》的回答”,系模仿之作。模仿,依文章分类学划分,可分直仿、戏仿、反仿和续仿四类。房龙用的是反仿,意在驳斥,唱反调。这里,自然有庄重的底色,但也不乏戏仿的成分,文字就活泼了。这其中,房龙在严正的论述中,特别喜欢用闲笔;闲笔的运用,就多了趣味,有了张力,比如他论述“内向型性格”给希特勒带来的影响,他写道——
有些女孩,在教堂礼拜结束后,被送她回家的热情过度的情郎吻了一下鼻尖,这之后,她一生都没有从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然而也有些姑娘,在快活地经历了半打风流韵事后,仍能够嫁人生子,成为贤妻良母,并对自己多少有些浪荡的过去毫无芥蒂。
虽是一处闲笔,却用很生动的譬喻,揭示了卑贱的出身和不尽如意的儿时经历,形成了希特勒的阴郁性格,这种性格像驱之不去的阴影,始终遮蔽着他的心胸,使他终生都不能豁然处事,在自卑中变异,既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别人,爱走偏锋,害人害己。直让人感到,影响一旦发生,就不可收束,要么新生,要么毁灭,没有中间的状态。
所以,房龙的作品,通俗但不浅薄,其活色生香的笔触,给人以阅读的吸引。他既普及了常识,也给了读者会心的快乐,传播的效能,自然要高过高头讲章和板正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