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积淀的小提琴情结(贺绍俊)
初读《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部小说时,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期待,心想这大概又是一部讲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长史的小说吧。自从知青文学兴起以来,我们似乎熟悉了这样一种历史叙述:个人的命运遭际与时代的政治动荡同步进行。如这部小说的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到了“文革”初期的红色风暴,不外乎红卫兵运动、打砸抢、批斗“牛鬼蛇神”等等。但读下来才发现,这一切对于这部小说而言,不过是一个引子,它最终是要引出一把登峰造极的小提琴。可以说,小提琴就是这部小说的灵魂。因为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小提琴,它是一把意大利制琴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于1715年亲手制作的小提琴,它经过了无数世界演奏大师的磨砺和漫长岁月的历练,“简直就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精灵,她是一把举世无双、无与伦比的小提琴” 。小说其实就是专门为这把小提琴而写的。正是这把小提琴,使这部小说从我们熟悉了的历史叙述中脱颖而出,道出了以往知青小说和“文革”小说没有道出的历史心声。
也许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懂得一把名贵的小提琴对于五六十年代以及“文革”时期的特别的文化象征意义。那个时代,是强调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无产阶级的观念强调到极致,便将一切文明的精华都当成了封资修的东西,列为批判和打倒的对象。那时候提倡革命风俗,穿补丁衣服是革命时尚,唱歌要唱铿锵有力的进行曲,软绵绵的小夜曲之类都被当成靡靡之音。出生于那个年代的人,大致上就是后来所说的知青一代,基本上就是在这样的革命文化环境中接受教育成长起来的。执政者们相信,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后代注定会拒绝腐朽文化,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但他们没想到,一个人一旦通过文化开启了心智,就会对优雅高贵的文明产生热爱之心,热爱文明的人会像飞蛾扑火一般地去追逐他们所喜爱的文明精华。我在“文革”之初才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我仍记得尽管当时我们的文艺生活十分单调,但我们几位好朋友共同迷上了学校乐队的小提琴,就觉得小提琴的造型多么优美,演奏出来的乐音多么动听。这样的经历多像小说中的主人公林子青。的确,小提琴作为西洋乐器中的首席,体现出一种高贵的品质,因此无形中会在追逐文明精华的孩子们心中成为一种美好和高贵的象征。从简历来看,作者之一秦万鑫当年也是一名少年,当年他或许同样也怀着这样一份小提琴的情结。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一定是越来越体会到小提琴在当年的特殊象征意义,于是便有了一种写作的冲动,要将这份小提琴的情结倾诉出来。小说中的少年林子青或许就有他自己的影子:常常到小巷深处,聆听从一幢欧式小楼里飘出的小提琴优雅琴声。
我从这份小提琴情结中看到了历史积淀的文化信息,它表达了知青这一代人的文化渴望和文明向往。这种文化渴望和文明向往虽然在以往的知青文学中也有所体现,但还没有一部作品像《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样表达得如此集中和强烈。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部小说中,作者通过林子青热爱小提琴并最终成为一名优秀的小提琴手的经历为主轴,形象生动地展现了在那样一个文化贫瘠的年代里,精英文化是如何以其精神魅力吸引着向往文明的年轻人的。当时,几乎所有的文学经典作品都被当成了大毒草,遭到批判,也严禁人们阅读。但年轻人通过种种途径弄到这样的大毒草并如获至宝,在朋友中悄悄传看。许多小说都写到了类似的情节。但《太阳升起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渲染这样的情节,而是把重点放在写每一种文学艺术经典是如何影响到年轻人的精神成长的。小说可以说就是一部特殊年代的文学艺术阅读史,也恰如其分地将不同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与不同的经典作品勾连到一起,经典便成为这些人物成长的代名词。如《热爱生命》与林子青的关系格外密切,李维思便是在林子青的小阁楼上看到了《热爱生命》这本书,让他对林子青这个迷茫中的少年多了一层了解,发现“他在迷茫困惑中还在不断寻找支撑精神和理想的动力” 。当然,这部小说的主要笔墨还是落在音乐上,林子青的精神成长史也就是他的学习音乐和经典音乐的阅读史。小说涉及了众多的音乐经典,其中有些是当时被主流所认可的音乐,如《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 ,有些则是在民间悄悄流传的音乐,如《流浪者之歌》 。音乐像一脉清泉,浸润在林子青的心灵。林子青最终将自己的命运转化为一支小提琴叙事曲。小说的题目就是这支小提琴叙事曲的题目。事实上,作者写这部小说,就是在为这支小提琴叙事曲写上一个音乐的文字版。我们能从小说叙述中感受到旋律的跳荡和音乐节奏的张弛。作者让自己的小提琴情结得到了充分的释放。我们也能从中感受到经典音乐和精英文化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