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愁善感的诗人(安武林)
樊发稼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独一无二的。他沮丧的时候,像秋天被霜打过的小草一样;他兴奋的时候,像是高山顶上的旗帜一样猎猎飘扬;他皱眉的时候,额头上就像有一座山一下子被劈成了两半;他讲话激动的时候,中气十足。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多愁善感,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四季分明。
“我是个诗人。”他喜欢强调这个身份。他写过不少寓言,童话,更多的是评论,但他很少去强调别的身份。诗歌是他最钟情的文体,最能充分地表达情感,最能痛快淋漓地展示他的天性。在很多文学会议和作家作品研讨会上,他的这种强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他的发言就展示了他的诗人气质和磅礴的诗人激情。
樊发稼的坦诚、热情、直率是少有的。他是那种旗帜鲜明的人,坚定的人。肯定或者否定,总有点义无反顾的意思。他不懂得矜持和圆通,更有童心的品质。对他的发言和举动,人们会报以善意和欣赏的微笑。在审视这些微笑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这种会心的微笑之中,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嘲笑成分。很多年,他都像一个斗士、一个全副武装的斗士一样,为儿童文学事业鼓与呼。他扶持过很多新人、年轻的人,我就是受过他恩泽的人之一。
他最早是学俄语的,但他像大多数早期的文学青年一样,对写作和文学抱有浓烈的兴趣。这种兴趣后来发展成理想和事业,也改变了他的职业和人生的方向。人生的选择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更多的是必然性。假如他选择继续在大部委工作的话,当个处长局长是不在话下的,而那惟一的好处只是可能比现在生活得舒坦些,生活条件优越些。问他是否后悔,他总是微笑,淡然地说:“我相信命运。”他相信命运的安排,命运的安排总是最好的。毫无疑问,文学既耗费了他大半生的心血,也给了他满足感和成就感,他对文学的爱,不掺一点虚假的成分。
樊发稼虽然是一个评论家,但他的思维很活跃,也很跳跃。他偶尔给你丢下几句话,会让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当你沉思默想那么一分钟,就会哑然失笑,其实原因很简单。记得一个深夜,我们从外地参加完研讨会回京,在机场,我打出租要送他,他执意不肯。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正内心忐忑不安,他突然转过身,用高八度的声音,愤怒而又批评的口气说:“武林,我作为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的消费观念不能与你们这代人苟同!”说完,大步流星走了。我一时还不明白什么事情让老人家大光其火,愣了两三分钟才回过味来。这大概是他诗人和批评家混合思维最典型的例子了。他是一个缺乏隐忍能力的人,心中的快乐和不快总要倾吐出来。率性而为,但又会懊悔不迭。在别人看来这有点出尔反尔、自食其言的意思,但我却觉得这是他对两种思维平衡和审视的结果。
樊发稼是一个很朴素的人,性格和穿着都很朴素。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不合时宜的。尤其在消费的年代,一个人的地位才华身份都写在衣着上,但他很固执,从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他是一个优良传统的捍卫者,简朴的生活态度和消费观念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这也是他待人的态度。在生活中,他不以长者自居,也不以前辈自矜,能不麻烦别人就不给别人添麻烦,能亲历亲为就去身体力行。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京办事,他陪着我一一走访许多前辈。那份热诚,那份慷慨,那份大度,石头都能被熔化。当他骑着三轮车把一箱白酒送到我爱人单位的时候,我爱人诚恐诚惶都有了犯罪感。他不喝白酒,要送给我,我让我爱人去取他执意不肯。我都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人的一生能有几次被感动得想哭的遭遇?
樊发稼是一个主流的批评家,诗人。作品都很阳光,铿锵有力,传递给人的是真善美的东西。他做人也阳光,很多年前,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时,他发信表示祝贺,他说:“武林,你现在是国家队中的一员了,加油!”他很珍惜荣誉,在他的意识之中,是看不到颓废消极的东西的。这种意识形态几乎主导了他的全部生活和全部事业。这样的人是乐意奉献的,愿意燃烧的,说到底,他的坦率、真诚、透明,是童心闪烁的缘故。他会坚定不移地捍卫自己对文学的认识和对文学的审美价值的判断。在很多场合的发言中,他用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气,来捍卫自己对作家和作品的认识。当他意识到自己过分武断的时候,他会很歉然地笑笑。其实,很多东西是不用解释的,越解释越乱。我们如果读懂他的笑,就会明白他已经在纠正自己的过激了。
进入古稀之年之后,他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疾病、精力、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让他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助。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说:“我老了。”这种悲秋之声,倒是一份难得的清醒。他一生没有学会的东西就是掩饰、矜持、故作姿态。也许,他会感到一丝的惶惑,自己究竟要给这个世界——尤其是文学世界——留下什么?在我看来,他的诗歌、寓言、散文是会有一些佳作流传下去的。我相信,他这个人就是最成功的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