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意义(李洱)
不谈博尔赫斯很多年了,虽然我谈过多年博尔赫斯。最近一次谈论博尔赫斯是在上个月的25号,与阿根廷作家谈论博尔赫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在 相当长的时间里,博尔赫斯是在中国影响最大的两个阿根廷人之一,另外一个人是马拉多纳。事实上,他们也几乎是同时被中国人所了解的,那是在1986年。如 今,马拉多纳早已挂靴,已经成为足坛神话,对当代足坛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博尔赫斯的影响却似乎将同文字一样万古长存。这当然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杰出的作 家就像一只鸟,能够在文学史的天空永远翱翔,并在地面投下它飞翔的身影。在不同的场合,我仍然能够听到人们在谈论博尔赫斯。我不止一次听到一个说法:不读 博尔赫斯的人,甚至没有资格充当文学青年。
人们常常把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放到一起来谈。奇怪的是,这两个同时代的拉美作家似乎从不谈论对方。除了都在使用西班牙语写作之外,你甚至很难找 到他们的共同之处。博尔赫斯的文字就像宁静的港湾,而马尔克斯的文字却像是喧闹的街道。不同版本的马尔克斯传记都曾经披露,马尔克斯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带上 博尔赫斯的一本小说,但博尔赫斯对马尔克斯的小说却不感兴趣,理由是他的眼睛瞎了,无法阅读。我完全相信这个说法:对于写过《阿莱夫》的博尔赫斯来说,马 尔克斯的小说可能太简单了,马尔克斯写的是百年孤独,而博尔赫斯的孤独却贯穿古今。或许在博尔赫斯看来,马尔克斯的小说只是他的《巴别图书馆》里的一本小 册子。
但我并不是要比较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的小说。我想说的是,博尔赫斯对别的语种的作家可能会具有哪些启示。对于任何一个作家来说,当他被翻译成另 外一种文字的时候,他都变成了两个作家,母语中的作家和其他语种中的作家。这两个作家的意义往往大相径庭:一个在母语中并不成功的作家,当他以另外一个语 种出现的时候,却可能是一个杰出的作家。同样道理,一个在母语中非常成功的作家,在另外一个语种中却可能变得平庸。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至今依 然常见,不需要大惊小怪。只有极少数的作家,才会在不同的语种里获得认同,而博尔赫斯就是这样的作家。尽管如此,就我所知,在西班牙语中的博尔赫斯和在汉 语中的博尔赫斯,他们的意义仍然有着不小的差异。在西班牙语中,博尔赫斯的意义要远远大于汉语中的博尔赫斯。类似的例子是普希金。中国人可能无法想象,俄 罗斯人对普希金的评价不亚于托尔斯泰。
西班牙诗人帕斯对博尔赫斯的评价,可能道出了博尔赫斯对于西班牙语世界的伟大意义。他认为,博尔赫斯以炉火纯青的技巧、清晰明白的结构,对拉丁 美洲的分散、暴力和动乱提出了强烈的谴责。博尔赫斯精致、准确的语言是对冗长、夸张的西班牙语的有力矫正。这样的一个西班牙语作家,在中文世界里,或许只 有一个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那就是鲁迅。汉语中的博尔赫斯,就像一只精致的陶罐。但这只陶罐并不仅仅是一个用作摆设的手工艺品,最初也是用来装粮食的,它 非常实用。还是帕斯说得最好,他说一个伟大的诗人必须让我们记住,我们是弓手,是箭,也是靶子。一个诗人,必须从历实和现实中汲取力量,然后张弓搭箭,对 现实给以致命一击,同时又反躬自省。帕斯说,博尔赫斯就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几乎没有疑问:在中国,被一代代文学青年所熟悉和模仿的博尔赫斯,只是一个大打折扣的博尔赫斯。但我们或许有必要记住博尔赫斯的一句名言:“玫 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而尼罗河就在这个词语里滚滚流淌。”博尔赫斯小说中的玫瑰从来不仅仅是一朵献给中国文学青年的花。在博尔赫斯笔下,“玫瑰”这 个词语如同里尔克的墓志铭里所提到的那样,是“纯粹的矛盾”,是否定的启示。如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博尔赫斯为什么向往边界生活?经常在博尔赫斯的玫瑰 街角出现的,为什么会是捉对厮杀的硬汉?硬汉手中舞动的为什么会是带着H型血槽的匕首?如果不理解这一点,那么博尔赫斯对你来说,就可能只是一个巨大的陷 阱。我们与其学习博尔赫斯的小说,不如学习博尔赫斯的方法,学习他怎样处理现实经验,理解他的文学与世界如何构成了紧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