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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读放翁(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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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
发布时间:2015-08-17

  说起放翁,有人会拿《红楼梦》说事,借林黛玉之口,贬斥放翁。是说香菱学诗一节,香菱喜欢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一联,黛玉不以为然,说不好,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其实,因为香菱和宝玉的关系,黛玉忌恨香菱,让放翁跟着吃挂落儿罢了。

  公正说,这一联确实不是放翁最好的诗,却也绝对不是最差的。“举世知心少,平生为日忙”,“纸新窗正白,炉暖火通红”,才实在是差。后来,有人引钱穆先生对这联诗解读,说这联诗中“无我”,所以差。不过,从对仗的角度,古典的意味来讲,真不至于拿它作为批评放翁的靶子。清末民初,不少人家是愿意拿这联诗,连同诸如“正欲清言闻客至,偶思小饮报花开”,作为家中客厅悬挂的对联。

  放翁诗多,参差不齐,流于直白平庸且自我重复的,确实不少。如同肉埋在饭里,花藏在草中,好诗也实在是不少,需要在“剑南诗稿”中仔细翻检,便常会眼前一亮,有意外惊喜的发现。

  对于我,特别喜欢晚年放翁对于日常司空见惯生活的捕捉。那种捕捉是敏感的,是发乎于情的,是对于琐碎甚至艰辛日子由衷的喜爱,是具有草根性的。放翁没有把自己摆成一副诗人的架子,就是乡间的一位老人,用一双慈眉善目平和而又富有诗情地看待眼前的一切。所以,他才能够“唤客家常饮,随僧自在茶”;他才能够“未辨药苗逢客问,欲酬琴价约僧评”。家常和自在,是他心的基调和底色; 他才能够关心药苗并不耻下问,买琴这样的小事也要虚心请教行家。

  可以看出,写诗之前和之时,放翁的姿态是躬身的,而不是鹅一样昂着脖子。他的心才会如此平易,他关心的才会是农时稼穑,家长里短,他才会写出“久泛江湖知钓术,晚归垄亩授农书”;“百世不忘耕稼业,一壶时叙里闾情。”他才会写出“邻父筑场收早稼,溪姑负笼卖秋茶”;“草苫墙北栖鸡屋,泥补桥西放鸭船”。钓术、农书、晒场、卖茶、养鸡、放鸭……这些最为普通常见的农事,被放翁裁诗入韵,而且对仗得这样巧妙工整,又朴素实在,毫不空泛,那么有滋有味,真的让我佩服。

  看到放翁自己这样说:“试说暮年如意事,细倾村酿听私蛙。”还看到他这样感慨:“但恨桑麻事,无人与共评。”便明白了,为什么对于乡间的日常生活场景,风土人情,乃至花草虫鱼,这些细小而琐碎的东西,放翁寄予如此深情,以极其敏感而善感的心捕捉到,感受到,并把它们书写在诗中。这确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他不是以一个旅游者或采风者的身份走马观花,也不是如今那些大腹便便的人客居乡间别墅的居高临下。他就是一个农民。在这样的诗中,他的身影摇曳在田间地垄,桥头水上。读这样的诗,很像读三四十年代沈从文写的湘西山村那些泥土气息浓郁的篇章。

  “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担上莼丝鲜滑,盘中豆荚肥美,多像是一幅乡情画,是齐白石或陈师曾画的那种画。

  “三更画舫穿藕花,花为四壁人为家”。多么的美,船在藕花中穿行,在放翁的眼睛里是花围四壁的家一样。这样的联想,属于诗,更属于心。

  “船头一束书,船后一壶酒,新钓紫鳜鱼,旋洗白莲藕”。同样是船在藕塘水中,却是另一种写法。完全白描,有书有酒,有鱼有藕,多么闲适,多么幽情,又多么乡土。紫鳜鱼对白莲藕,新对旋,对得多么朴素,又惬意。

  “旱余虫镂园蔬叶,寒浅蜂争野菊花。”旱情中的情景,秋寒时的情景,放翁眼睛里看到的是多么的细致而别致。

  “巢乾燕乳虫供哺,花过蜂闲蜜满房。”同样写虫写蜂,在夏日生机旺盛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情景。虫子只能供燕子吃了,蜜已酿满,蜜蜂可以清闲自在地飞了。

  再看“花贪结子无遗萼,燕接飞虫正哺雏。”是上一联燕子捕虫哺雏的另一种写法,或者是补写; 而写花则是上一联的延长线,花期过后结子时节的丰满;一个贪字,一个接字,将这两种状态写得多么生动有趣。

  如果将这三联相对比读,会让人感到大自然的奇妙,也让人感到放翁的笔细若绣花针,为我们绣出一幅幅姿态各异的乡间绣花样来。

  有时候,会觉得晚年的放翁实在不老,眼睛也没有花,“绿叶忽低知鸟立,青萍微动觉鱼行。”他看得多么清楚,多么仔细。在绿叶之间和青萍瞬间的忽高忽低和微微一动时,便察觉出鸟和鱼的心思和举动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有时候,会觉得晚年的放翁简直就像一个孩子,“老翁也学痴儿女,扑得流萤露湿衣”。与其说这样一种对诗书写的方式,不如说更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对生命的一种放松。

  晚年放翁的诗中不少写到读书、抄书。“古纸硬黄临晋帖,矮笺匀碧录唐诗”;“细考虫鱼笺尔雅,广收草木续离骚”;“藜粥数匙晨压药,松肪一碗夜观书”;“唤客喜倾新熟酒,读书贪趁欲残灯”;“研朱点周易,饮酒读离骚”;“素壁图嵩华,明窗读老庄”;“浅倾家酿酒,细读手抄书”……一直到八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写出了“岂知鹤发残年叟,犹读蝇头细字书”。真的让我非常的感动。不是所有能活到这把年纪的老人,都能这样的。这一联诗,我非常喜欢,看他对仗得多工稳,鹤发对蝇头,残年对细字,真的让我心折。

  其实,老年放翁贫病交加,日子过得并不如意。但是,一个人的日子过的不仅仅是物质,还有心态和精神头儿。他在诗中不止一次这样写道:“一条纸被平生足,半碗藜羹百味全”;“云山万叠犹嫌浅,茆屋三间已觉宽。”现在的聪明人看,这个老头儿实在有些阿Q。在住大房子、游历世界千山万水、尝遍各地山珍海味,越来越富裕的人们心里、足下和舌尖上的梦想,一条纸被、半碗藜羹、三间草屋,实在是太寒酸了。但是,就是这样寒酸的放翁,为我们留下了这样多美妙的诗。放翁晚年有理由骄傲地说:“脱巾莫叹鬓如丝,六十年间万首诗。排日醉过梅花后,通宵吟到雪残时。”他是真正的诗人,他的诗不是生活的花边,他的诗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晚年放翁曾经写过一首题为《病愈》的七律:“秋夕高斋病始轻,物华凋落岁峥嵘。蟹黄旋擘馋涎堕,酒渌初倾老眼明。提笔诗情还跌宕,倒床药裹尚纵横。闲愁恰似僧人睡,又起挑灯听雨声。”这就是放翁,他的达观,他的顽皮,他的情趣,他的诗情,他的生命活力,都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看完这首诗,我把它抄了下来,一夜背诵,一夜未眠。窗外没有雨声,只有盛夏的风吹下合欢树满地的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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