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距离更长(祝勇)
一
我与江西散文的渊源不浅。早在2006年,我编《布老虎散文》时,就把江子的散文发在头条。那一期编后记里,我写下这样的话:
江子。一个陌生的名字。有一天我收到了他(她?)的许多散文。这些散文大都拥有一个共同的主角:疾病。各种不同的疾病,开始在我面前罗列,在那一连串令人懊丧的医学名词背后,隐藏着一张张被病症控制的脸。显然,这些纠结了大量痛苦的文字并非医学报告,它们在作者介入命运关怀之后变成了文学。江子的散文关注的是一个常被我们“健康的”散文所忽略,却带有普遍性的方面,是取代大历史叙事的日常小叙事,是对日常生活进行的意识形态批判。
今天我重抄这段话,除了回顾我是江西新散文的资深读者以外,还想引出我对他们写作特质的总体概括:“取代大历史叙事的日常小叙事”“对日常生活进行的意识形态批判”。三年后的200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江西的新散文八人集,也就是陈蔚文、傅菲、范晓波、江子、李晓君、王晓莉、夏磊和姚雪雪的新散文合集,名叫《怀揣植物的人》,序言里再一次强调了他们散文的共同品质:“躲避大词,让那些气宇轩昂、遮蔽了我们视线的标语式写作让位给生活本身。”
二
有时,我对自己早年写下的行旅笔记心生悔意。在今天看来,那些文字都未免蜻蜓点水。因为我不是那些地方的人,不是那些土地上生长出的植物。我只是一个观赏者,一个过客。一个过客与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在观察同一件事物时,眼光绝对是不同的。就像我见到过的路边老人,坐在竹椅里,静静体味着时光的演变。那时我就想,他的眼里,定然看到了与我不同的东西。
这一次,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江右新散文丛书》,江子、李晓君、陈蔚文、范晓波、王晓莉、傅菲、夏磊、安然和朱强,就是这样的观察者,坐在固定的位置上,不紧不慢,不动声色。他们是有声色的,他们的声色在文字里。如同几年以前一样,我注意到他们的写作,依旧取材于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取材于他们日常生活最质朴的部分,柴米油盐,离乡还乡,生老病死。没有意外,不制造离奇,像他们依存的那片土地一样,质朴自然。但他们都不屑于写抒情诗,他们看似松弛的文字里,依旧包裹着生命的痛感,这一点,和我当初认识他们的时候一样。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时间不同了,过去他们是青年写作者,如今则已步入中年,这决定了他们在讲述生活时,时态变了。与年轻时相比,他们此刻带着一份更加复杂的心情讲述生活,许多的进行时,都变成了过去时。
简单地说,他们的写作场域没有变化,变的是时间,也是他们的眼光和心境。
三
假如拿他们的写作与我曾经操持的行旅题材相比,他们始终站在原点,好像从来不曾飞走。但他们还是飞走了,不是飞走在空间中,而是飞走在时间里。在我看来,时间的距离,比空间的距离更加遥远。比如,在交通发达的今天,空间上的差距很容易得到弥补,但没有什么可以弥补时间上的差距。
所以我看到,范晓波《带你去故乡》的开篇就是《还乡》。故乡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熟悉和陌生的事物都让人异常敏感。范晓波将现实与记忆进行比对之后,最终不是将故乡定义为一个空间地理概念,而归结为时间。
傅菲《南方的忧郁》,焦点没有放在“散文家钟爱或倾诉衷肠的对象”:南方乡村的“河汉、炊烟、静谧的黄昏、低矮飘忽的雾岚”,而是投在“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和内心的挣扎”。在他看来,“生活其实是一把锉刀,锉开底层人的手、脚、脸,流出的血已经结出厚厚的痂壳。”因此,空间对他来说也仅仅是一个舞台,他甚至痴迷于把舞台缩小在一条街(枫林街)的范围内,在他看来,这样的空间已经足够。在那里,时间闪展腾挪,他静静地打量着时间在人的面孔和内心里的发酵,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化学变化。
假如男性写作者更多是通过外在的变化来勾勒时间的轨迹,三位女作家——王晓莉、陈蔚文和安然,则直接把笔触伸向内在的时间,伸向生老病死。或许女性写作者,更加看重时间对自我生命的影响。在她们看来,身体有如钟表,记录着时间的精细刻度,时间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存于身体里的。这使她们对时间的认识更具有温度,对生命变化的描述也更有切肤之感。我喜欢陈蔚文的《见字如晤》,在她的文字里,无形的时间有了确实的存在感,而这样突兀的存在,是包裹在漫不经心的日常叙述里的,就像一个主妇操作微波炉,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天不知重复多少次,但陈蔚文用自己的文字,对时间的意义进行了重构:
静寂的厨房,五十六秒短兵相接的惊心!微波炉“嗡嗡”的转动声,万物归隐,只有时间正以确凿、精确到秒的匀速流逝。时间不再抽象,它以显示屏上的倒计时提请人们注意,它正和炉内剩菜的水分同步流失!我感到心疼——曾经,一个夜晚挥霍一生也在所不惜,而今我计较秒针的转动。、
“叮”一声,五十六秒从生命里脱落。紧接着,一碗汤的六十秒。在秒针的尽头,有一些东西正变成灰烬。
在这里,时间如钟表,提醒着生命在肉身上每时每刻真实的存在。只有在这个年龄,才能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时间的压迫感。人到中年,折磨我们的,可能不再是表面的疼痛,而是对更简单、却更终极的问题有了追问,那就是我们如何面对生命的流逝与折磨。他们的笔下,见不到宏大叙事,对他们来说,生老病死,是最宏大的叙事。生命最琐碎的瞬间里,就埋伏着最宏大的主题。他们的文字,让我想起另一个待在原地的作家,就是史铁生。他哪里也不去,或者说,去不了,他的精神却越走越远。他的文字里常常埋藏着超出我们想象的深意,不仅要归因于他朴素外表下的机智,更要归因于他对命运的质疑、理解与接纳。
因此,李晓君在回忆自己的青春时,对它没有谴责,尽管它是那么的枯寂、荒凉、甚至有些残酷,与年轻人的渴望背道而驰。《江南未雪》里,我们看不到所谓的叛逆与抗争,而只能看到一个中年人对往昔岁月的反刍,即使对于最深刻的伤痛,也是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许多旧事,都慢慢脱离了原有的意义,而转化为新的意义,在他笔下,所有的小人物,都“具有世俗的温度和可以原谅的缺点”。
四
我至今仍不理解,为什么在当下的江西,一股脑儿地涌出这么多有成就的散文家。江西本来是一片具有深厚的理学传统和革命传统的土地,但这些写作者,不约而同地拒绝旧有的散文模式,而一律以新散文的方式写作,如此群体性地出现,而且阵容如此整齐,在全国未见。这两年我数次前往江西,想解开这个困惑,却始终不得其解。
但我对他们作品的喜爱,却是无须质疑的。他们普遍遵循着“超低空飞行”式写作,紧扣生活的根基,拒绝虚无高蹈的玄想,但在这共性之外,他们也已经形成了各自的题材区域和写作风格。尤其他们的语言,不重雕饰,却格外准确,有力度,表明他们已是成熟的写作者,新散文的气质,仅从语言上就一眼可辩。比如陈蔚文,把生命的成长夸张为“一场旷日持久的人体地质运动”,然后,马路对过服装店的姑娘,“在生育这场重大的地壳运动中,她变得水土流失后的瘦,像腾出自己的脂肪造了个孩子”。还有李晓君写五狗,他说:“五狗无家无室,凭着一身蛮力立身江湖——说江湖,可能有夸大的嫌疑,本镇虽五脏俱全,但离江湖的浩大还是有距离的。”时代、地点、人物,一下子栩栩如生。
我更喜欢江子的语言。江子也有娓娓道来的文字,也有俏皮和机智,比如那篇《极品爱人王昭君》,他这样总结道:“在那些诗句里,她的样子,也只是十九岁的样子——十九岁的容颜,十九岁的心绪,十九岁的时候,她留给中原文化一个马上背影和一段惊鸿落雁的琵琶声。”“一个永远十九岁的女子,是天上的仙女,人间的极品爱人,再漫长的历史再无情的时光也奈何不了她。”
总之,时间流走了,他们还停在原地,守株待兔,那只兔子,就是最深邃的文字。写作的深度,其实就是时间的深度。
(作者为作家、学者,现供职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