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幻时代的写作(宁肯)
许多年来――的许多时候,我们常常套用拉美的“魔幻”或“魔幻现实主义”一词形容我们的现实与我们的文学,有时我们觉得中国更“魔幻”,但我们还是在使用这个词。这就造成了我们书写上某种分裂与尴尬:我们怎样命名自己的现实与文学?我们没有自己的命名吗?的确我们有着太多与“魔幻”相近的东西,就拿最近诗人与官员相继自杀来说,有人就说现在是一个诗人与官员自杀的时代,听上去就很魔幻,而特别有意味的是,诗人陈超先生跳楼后,一个官员也跳了楼,并且这位官员还写了一首诗。诗人与官员某种意义是两类最费解的人,但他们都在选择自杀。还有,就在前不久方舟子突然在网上“毙亡”,消失匿迹,现在我们可以想象方舟子就像现代版的卡夫卡《变形记》一样一天早晨突然变成了一只甲虫,再也翻不过身,多足在那里挠。
更魔幻的是前两年王立军逃往美国领事馆的事件,以王一个直辖市的副市长、公安局局长的身份在逃亡中竟然认为时美国领事馆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事实显露的惊险程度也的确超乎想象,简直超过了美国大片――事件本身已文学化、文本化,甚至超文本化。更不要说与此相关的几亿几十亿的贪腐,几个几十个情妇,几十几百套房子,或者一个装满现金的箱子里的从未被读过的纸条,一个逃亡的官员乔装成一个农贸市场推车的老汉,车上推的不是菜而是两百万现金;同样与之相关的是我们的有毒的生活:有毒大米、有毒蔬菜,有毒的婴儿奶粉、地沟油、三聚氰胺、强拆暴拆:一对夫妇一觉醒来被缚,房子消失了……同样“魔幻”的是:我们的GDP超过了日本,成为世界第二,据说很快就会超过美国,而何时超过了英国法国好像都没感觉,超过德国也仅仅有那么一点点印象,好像根本不在话下。几乎不知不觉我们的高铁世界第一,高速公路世界第一,汽车世界第一,手机世界第一,我贸易量世界第一……过去,我们用“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诗”的方式“赶英超美”,酿成巨大的灾难,想不到改革开放不过三十几年当年神话般口号几乎已成事实。
魔吗?事实上一点儿也不是魔,但是幻,非常幻,太幻了,幻得像宇宙时间,让人失重、来不及消化、无法判断。而互联网络又把上述的一切放大了,网络以最快的速度将变化、失重、变形、超视距、“超幻”投放到我们面前,再没有一个传统的口口相传的传播过程――这个可看作准文学过程――某种意义网络又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幻。现在拉美的“魔幻”或“魔幻现实主义”已完全不能概括我们,但是要想说出“超幻”这个词却并不容易,尽管它已在门口,在嘴边,喷薄欲出。直到前不久上海青年文化学者肖涛先生来京,这个词才偶然被他吐出。我跟肖涛并不熟,不过是在微博上认识。肖涛曾在他的微博上用一种接近祭祀的语言谈论《三个三重奏》,我觉得必须跟他聊聊。果然,我们聊得非常投入,一上来就进入了某幻境,我们从文学到现实,到文学的表现、形式、观念,在肖涛众多的专业又接近“巫术”的语汇中有那么一刻他不经意吐出了“超幻”一词,因为当时在这个词的附过还有许多类似的词,我们没太在意,但是当后面我们又谈论了什么,我突然想到那个词,这次我们抓住了这个词,一旦再次抓住,我们觉得眼前一亮,好像一个时代突然亮了。
我想起了“文学版块漂移说”。“漂移说“认为近现代以来世界文学的版块从欧洲漂移到了俄罗斯,之后又漂移到了美国、拉美、日本和印度,自八十年代至今开始漂移到中国――中国是又一块崛起的超级文学大陆。邱华栋持这种观点,或者就是他说的。这或许过于乐观,但我愿意赞同这种文学视野。那么说到各个文学版块,这么多年,就文学与现实的紧张关系而言,毫无疑问我们与拉美文学版块应最为接近,这也是我们总是套用“魔幻”定义我们自己的原因。开始说说不过是图个近便,但是随着我们这块大陆的剧烈而奇迹般的“崛起”,“魔幻”的概念越来似是而非,越来越不准确,拉美与我们,我们与拉美,我们的可比性越来越有本质的区别。“魔”相对我们这块古老又现代的大陆显得太小了,太单纯了,或者太原始了,太民间了,它缺少我们五千年连续的从未中断过的历史与文化的逻辑与维度,也缺少互联网的维度,缺少速度。更主要是魔幻没有逻辑的,“超幻”是有逻辑的。如果说上个世纪拉美的“魔幻”来自土地,空气,那么我们的“超幻”则毫疑问来自一架超级的机器――一架既古老又现代甚至高科技的机器;这架几乎看不清其内部结构的无边无际的机器,以逻辑的方式产生着逻辑的东西,也产生着非逻辑的东西,超逻辑的东西――非逻辑也是一种逻辑--逻辑与非逻辑与超逻辑正是“超幻”之因所在。
同时,某种意义由于互联网的存在,世界是平的,世界在当今亦是一个“超幻”的存在,而中国之复杂多维费解恰是这个“超幻”世界的最庞大的代表,前面说的“大甲虫”是严格逻辑的结果,王立军是严酷逻辑的结果,GDP更是神秘逻辑的结果,但同时,这一切又几乎是非逻辑的结果!周带鱼是这架机器的逻辑的结果,但带鱼本身又是非逻辑的,超逻辑的,因而产生了超幻。而在时间这一古老的从未被动摇过的概念上,我们“超幻”得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我们的时间内存一定是最超级的,因为我们仅仅用了三十几年的时间便压缩了欧美数百年的时间,或者也压缩了自身几千年的历史,而其结构又是超稳定的。可以想象这种压缩、高速带来的无究的“超幻”现象――逻辑的、非逻辑的“超幻”。
前不久,我看了一个叫《声音史》的小说,小说用一个人的听觉写乡村的败落,角度非常奇特,却又是实况般的现实:一个千人的大村子农民出去打工的打工,迁往镇上的迁往镇上,渐渐人口稀少,村小学荒圮,加上死亡和没有出生,一次洪水退后,村子如同遗存,到最后村子只剩下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两位老人顽固地在村里生活,过去他们本来无关,而今环境使然,两人相依为命,难说是爱情,却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我看到农村的急剧变化的确就像一种网络时间,像快速压缩的内存条――其中的情感与生命的痛苦同样被内存起来。那么,文学就是要释放这样高度压缩的内存,因此看上去又怎么能不“超幻”?事实上,这些年,我们的许多作品如果不用超幻的观点解读,很难给予一种令人最终信服的解释,虽然一直说不出“超幻”这个词,事实上已用超幻的方式在表现与释放被时间压缩的内存。
回顾我的写作也一样,无论是《天·藏》,还是写更早些的《环形山》,还是这次的《三个三重奏》,写作时都有一种莫名的幻觉,它不确定,但存在,就好像总有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光打在写作上。《三个三重奏》开始只写了“两重奏”,正是那道无名的“幻觉之光”驱使又写了另一个历史性的“三重奏”,并且创造了一个叙述者“我”。“我”完全是幻觉的产物,也因此使整个小说笼罩上了一种超幻的钉彩。“我”是个读书人,不是残疾人却喜欢坐在轮椅上,嗜书如命,把书房打造成了一个小型图书馆,“我”同意博尔赫斯所说“宇宙的样子就是图书馆的样子”,但是有一天“我”走出书斋,来到另一种图书馆――看守所,与死囚促膝谈心,对于“我”来说看守所与图书馆是如此难以区分,其许多下意识的问题让死囚木然,因为是图书馆的问题……我这样写着丝毫没觉得超幻,觉得很真实。写“双规”也一样,我把双规的地点设在了798那样一个工厂改造成的一个艺术区,由白色艺术家与身患绝症的的审讯专家对“权力”实施审讯,交代问题则变成了类似电视台节目的人生访谈。尽管现实常常是超幻的,但却不能模仿,只能用创造性的超幻与之对应。换句话说现实已文本化、艺术化,我们反映某类现实事实上是反映艺术,这是大错特错的。是的,我常常感到了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艺术时代”,一种加速度的失重的时间一定是一种艺术时间,事实我们所有人都被艺术了,因此必须有一种超艺术的艺术,超文本的文本,“超幻”的“超幻”。而且一切都早已发生,并非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