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根留住——读《王之鏻行书千字文》(解玺璋)
读王之鏻先生书写的《千字文》,直观的感觉是,秀气中透着儒雅,俊逸中又见规矩,流丽而不失端庄。可见,书法作为一门艺术,从来不只是字的书写表意而已,它还表现为美学、文化的价值;甚至人的内心情感、节操、人格、学养等等,都能在书法中得到体现。初唐书法评论家孙过庭在其书论名著《书谱》中写下一段文字,经常为人们所引用:
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兰亭序》),思逸神超;私门诫誓(《告誓文》),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
这段文字提到六件王羲之的作品,用来说明王羲之的不同作品呈现了他书写时怎样的不同情绪。其中《兰亭序》是行书,用了“思逸神超”四个字;而《太史箴》久已失传,我们已无从了解它的“纵横争折”是怎样的一种意态;其余四件均为楷书,却并不妨碍书法家表现其不同的精神意象与情感世界。
孙过庭采用的批评方法,不过是孟子所谓以意逆志。孟子教导学生读诗,主张“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意思就是说,不要因为对文字的解释伤害句子的意义,不要因为对句子的解释伤害全篇的含意,而要通过对全篇含意的理解来推求作者的用意。同时,孟子还主张“知人论世”,他认为,如果不了解作者,不了解作者生活的时代,也就不容易把握其作品的含意,而“以意逆志”更无从谈起了。
这种解读方法为我们欣赏、领会王之鏻书法之美打开了一条入门的途径。仅就他书写的《千字文》而言,其审美特征应属于“优美”的范畴,我们可以用典雅、秀丽、潇洒、飘逸、沉着、内敛、圆润、敦厚这样一些词来形容它,梁启超将这些审美特征统统归结为“南派之长”,是南派书风的长处。他所谓南派,也就是南帖,是相对于北碑而言,他还有“南帖为圆笔之宗,北碑为方笔之祖”的说法,以此区别“帖”“碑”在用笔上的异同。
王之鏻自幼临帖,在父亲的教导下,初临柳公权与“大王”(王羲之)的楷书,行书则师法于文徵明,此后又私淑沈尹默,对沈书情有独钟,心领神会。当时,王之鏻身居北京,沈先生则远在上海,遂有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之叹,激励着他更悉心地临习其书帖。沈尹默是现代书法转型中复兴帖学的领袖人物,他的书学道路,是出碑入帖再出帖,在帖学被碑学全面抑制的时期,打破碑学的话语霸权,推动帖学走向复兴。王之鏻能与沈尹默心神交汇,除了幼学入帖之外,性格、气质、素养也是重要原因。沈鹏先生曾一语道出了其中的奥秘,他说:“王之鏻的崇拜沈尹默不仅仅在沈书风格本身,还在沈尹默于深刻的保守中对书法深刻的执着。爱好以至于崇拜何种风格,是个人的个性、学养、经历、气质等等使然,从沈书中王之鏻找到了自己相对应的内在素质。”
沈鹏这里所谓内在素质又何所指呢?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书卷气”,即文人士子固有的精神气象吧。我们看王之鏻先生的言行举止,常常就流露出这种书卷气,温文尔雅却又不失通透灵活。人有书卷气而被称为文人,书法因有书卷气而被称作文人书法。现在有些名人、名家,写几个字赚钱,或在官场、商场中应酬,也美其名曰文人书法,不仅糟践了“文人”这两个字,也让“书法”无地自容。看起来,书卷气似乎看不见,摸不着,有点玄虚,而根据黄庭坚的解释,书卷气其实就是“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的“学问文章之气”,它既源自书家本身的自身修为,高自期许,淡泊名利,不随流俗,同时,也体现为书家的学问素养。这也正是王之鏻的书法最让人着迷之处。
从当下的书风流变中,更可以看出《王之鏻行书千字文》的文化价值和现实意义。诚如王世征先生在“代序”中所言:“如果说沈先生在当时碑风大炽的形态下,高擎帖学大旗,使‘二王’正脉、文人书法一线单传,不至断裂的话,那么当下之鏻寂寞的存在,至少可以说‘立此存照’,昭告世人,文人书法不绝如缕,尚未泯灭,还有人在坚守着。”沈鹏特别强调沈尹默的“深刻的保守”,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在创新的高调已经演变成为刻意求新求奇,崇尚怪诞,离经叛道,胡作非为的挡箭牌时,坚持回归传统的保守姿态,也就显得更加迫切和重要。这恐怕也是王之鏻在书写时提出,要“警惕已出现的由反传统走向反文化的倾向”的原因之一。而他们所要“保守”进而“坚守”的,正是书法对人的期待和要求,所谓“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
诚然,由反传统走向反文化,确是中国文化近现代以来遭遇的一劫,就书法而言,就是抽去其中的人性内涵,而变成所谓的纯艺术或纯商品。就像很多人都在临《兰亭集序》,如果没有精神和情感的灌注,如何当得起“思逸神超”四个字?此时此刻,王之鏻以其书法创作实践直接宣示自己的“保守”,不仅使我们体味到他的书法作品中自然流露的文人气象,更显示出他的学术勇气和决绝的态度。最后还想指出一点,创新只能依靠那些对传统保持敬意,并真正懂得传统的人,“传统之所以会发展,是因为那些获得并且继承了传统的人,希望创造出更真实、更完善,或更便利的东西”(E·希尔斯),王之鏻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