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诗歌与生活——以余秀华走红和伊沙《新诗典》为例(师力斌)
提倡“文学生活”研究,就是提倡文学研究关注“民生”——普通民众生活中的文学消费情况。为此,山东大学文学院联手校内外专家,于2012年成立了“当代中国文学生活研究中心”,并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课题批准号128ZD169),温儒敏教授担任首席专家。这里发布的是该项目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今天的中国,并非只有娱乐电视《爸爸去哪儿了》《笑傲江湖》,还有豆瓣小组这样诗意的空间。且数量可观。2015年五一期间,央视推出工人诗人邹彩芹、田力等的《工人诗篇》。走红的农民诗人余秀华只是沧海一粟。只要你有耐心和诚意,总有一款网络空间适合你。乱象与秩序齐飞,泥沙与珍珠同在,物质铜臭与精神芳香并存,这是当下网络空间的现状。网络不仅改变了国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文学的状况。网络的普及把诗歌带进了活跃期。有人说,诗歌与旅游、登山一样,正在成为文化消费新时尚。
截至2015年3月1日15时,百度搜索显示的“相关结果”,“余秀华”约1,100,000个,“伊沙”约1,480,000个,“新诗典”约171,000个。余秀华的诗歌走红和伊沙《新诗典》的出世,仅是网络诗歌所创造的文化奇迹的两个例子。网络改变生活,也创造生活。这将是一个长期的文化过程。
诗歌个人化:当余秀华遭遇媒体狂欢
余秀华写诗16年,成名只用16天(从2015年1月15日沈睿发博文赞美余秀华开始,到2月1日第一本诗集出版止)。她的诗歌奇迹既是新媒体时代的文学奇迹,也是当下文化生产规律的必然。从中我们得以明白诗是如何被运作的,网络的巨大推动力,“标题党”策略,借题发挥的文化诉求等,明白个人、地方、国家、媒体等多重力量如何纠缠在一起。
余秀华诗歌最早公开发表在《诗刊》,没有引起什么注意。《诗刊》微信转发后,引起关注。2015年1月15日,美国华人沈睿在新浪博客上发表文章《摇摇晃晃来到人间》,高度赞叹余秀华的诗歌,称她“是中国的狄金森”。很快,各大媒体纷纷转载余秀华诗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广泛传播。媒体的兴奋点各不相同。有的强调“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有的聚焦“脑瘫女诗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有两篇网络文章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一是1月20日臧棣发在微博的《臧棣访谈:关于余秀华,真正的问题是,不是我们怎么看她,而是我们怎么反思我们自己》,有一句话说“她的诗,我觉得,最大的特色,就是写得比北岛好。”二是沈浩波的博客文章《余秀华的诗写得并不好》。两个诗歌名人截然相反的评论,成为又一轮媒体炒作的新料。随后两周,几乎每天都有博客文章讨论余秀华。新浪网首页有关余秀华的文章,和有关赵本山的一样多。文学又一次产生了轰动。
余秀华的生活被改变。她成了名人,人们争先恐后地转发关于“去睡你”这一兴奋刺激的诗歌宣言。诗歌最终落入大众欲望的宣泄。很少有人全面仔细地阅读余秀华的诗歌。
百年来的经验反复告诉我们,诗就是节日焰火,爆出时代的纷飞想象。如五四诗歌之新文化运动,三四十年代之抗战,1958年之大跃进,1980年代诗歌之思想解放,1990年代之个人幻想,新世纪之欲望。现如今,网络加快了诗歌在空中爆炸的速度和炫变的强度。不过也好,大众终于有机会和由头与诗歌亲密接触了。署名周东飞的评论《诗人余秀华到底为什么会被热议》颇能说明公众纷纭的看法:“只要把郁结的力量发射出来,每个人都会是一个不再沉默的火山。”“在扁平化的时代里,她提供的与其说是诗歌,是真挚带来的感动,不如说是一种深度,是关于生命仍然存在无限可能性的惊奇。”“新媒体时代,诗歌已成为最便宜的文化消费,诗歌是一所距离最近的教堂。”
诗歌众人化:伊沙《新诗典》的文化共同体想象
余秀华是个人化诗歌的文化秀,伊沙《新诗典》是群体化诗歌的展览馆。
2011年以来,西安诗人伊沙通过他的网易微博开始推荐诗歌,每天一首加点评,意在打造“当代诗歌最火爆的平台”。每年出版一本诗选,至今进行了4年,共推出585位诗人的1393首作品。新浪微博“长安伊沙”也同步发表了这些诗歌推荐的内容。伊沙的“诗话式”点评是《新诗典》的亮点。如网友整理的伊沙语录:“在当今中国,你只有在本质上是诗人,才会成为最好的作家。”“那些聪明的在逃离诗的道路上跑得比博尔特还快。文学真乃‘愚人的事业’。”“一首爱情诗,无情假情断不会好,单单有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它一定红尘滚滚,它一定沧海桑田。”诗评家霍俊明称道这种点评“精准而深入”,诗人潘洗尘则认为会成为“批评亮点”。
为做大《新诗典》,伊沙可谓不遗余力,花样百出。设立评论榜、转发榜、省区排名TOP10、一周回顾展、年度诗歌奖、第500首隆重发布、第1000首隆重发布等各种交流激励机制,逐步从一个无主题业余微博,转变为人气日盛的专业诗歌平台。2011年4月,《南方都市报》加盟,2014年推出“新浪阅读榜TOP10”。增进网友的团队意识,增加在诗歌“市场”上的份额,《新诗典》名目繁多的做法基本相当于一个公司的运作。伊沙在为《南方都市报》纸本《新诗典》第一期策划时,颇费了一番脑筋。他选择了沈浩波、严力、食指等极具代表性的当代诗歌名人打头炮:“选一员生长并成熟于新世纪,具有较大行业影响力(最好波及到业外)的优秀诗人,沈浩波无疑是最为恰当的人选。”“食指是中国现代诗活着的纪念碑,《新世纪诗典》‘震栏’之宝。”“严力真是个从外帅到内,自少帅到老的男人,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诗歌形象代言人’或‘中国诗歌先生’。”
《新诗典》的运作机制具有典型的网络特点,体现出文化共同体的诉求。网络社区是对现实社会权力配置的模仿。比如版主和删贴,就相当于安全管理部门,而举报、投诉、判定、公示等功能的开通,在许多网站和论坛都已普及,相当于“标配”。伊沙的“攻击性”信用纪录非常能说明此点。伊沙微博“信用历史纪录”一栏记载(截至2015年2月25日10时),5次“发布人身攻击信息”-6分,同期相比,沈浩波仅有一次记录,韩寒没有。伊沙痛快淋漓、肆无忌惮、常爆粗口的言语方式已成风格,比起许多四平八稳的文字来,感情更强烈,立场更鲜明,更受粉丝追捧。打击、团结同志、勇于战斗的气势,使《新诗典》获得了一种独特的力量感和立场感。网络诗歌空间是典型的草根空间,发挥着心理宣泄的功能。博主、网友留言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口无遮拦,痛快、过瘾、爽。常见的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宣泄,是对社会信息传递、表达渠道不畅的弥补。这一点反映在不平衡的网民结构中。截至2014年12月,网民中学生群体的占比最高,为23.8%,其次为个体户/自由职业者,比例为22.3%,而党政机关事业单位领导干部仅占0.5%,党政机关事业单位一般职员占4.3%。有43.8%的网民表示喜欢在互联网上发表评论,其中非常喜欢的占6.7%,比较喜欢的占37.1%。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网络表达权与现实话语权成反比。在维护共同体方面,伊沙微博有不少创意运作。地域色彩浓厚的“长安策略”最显著。入典、上榜的常客往往是西安诗人。在历史文化层面,通过恢复西安诗歌的“唐代”记忆,进而与诗歌盛唐建立想象性关联;在现实操作层面,大力挖掘、培养、依靠西安诗人,以其为共同体的核心力量。因此,《新诗典》的“长安色彩”也成为其频遭“圈子化”“江湖化”诟病的依据。这一点,极其典型地体现了1990年代以来诗歌界面临的一个困境,即诗歌的“圈子化”与公共性之间的紧张关系。
无论怎样的努力与挣扎,最终难逃资本的逻辑。《新诗典》的宗旨是选好诗。伊沙微博中这样告白:“不分地域、国籍,不分流派,每天向读者推荐一首新世纪以来当代诗人创作的优秀汉语诗歌。”每个月发布“中国十大诗歌省区”排名TOP10,试图构建“全国最好诗歌”。诗歌做大的最后归路是市场运作,不管是《新诗典》,还是余秀华。诗歌领域的官方影响很小。鲁奖诗人的号召力越来越小。民间诗歌奖项层出不穷,目前大概有50种左右。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和转移,其实发生在时刻之中,点滴之间。商业因素成了诗歌的隐形翅膀。本来,诗歌在文艺各类型的生产中商业化程度最低。问题是,离开资本余秀华能出版诗集吗?如果没有网易与伊沙的合作,《新诗典》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吗?可见今天中国,资本的渗透力。
余秀华和伊沙两个案例说明,网络诗歌创造了一套全新的话语空间,不仅塑造和建构新的自我主体,表达新的文化想象,还同时参与到虚拟社区的建构中去,进而进入到一个更大的生产消费空间。它们改变了传统诗歌的生产、流通、消费、评价方式,为诗歌进入社会公共空间提供了支撑和可能。它们激发出未知的文化能量,在条件环境适当的情况下可能会引爆舆论,成为焦点。同时,像诗江湖、诗生活、橡皮等众多诗歌网站以及无数诗歌论坛等虚拟空间,还扮演着培训公民素质的角色,像无数个NGO,每天在进行着有关民主、公平、公开、透明等现代意识的塑造。诗歌不过是诗人们借以想象世界的中介。正如余秀华,虽然身在湖北农村,却可以“穿过大半个中国”,就像伊沙,虽然身居西安,却可以发掘中国的“诺贝尔”诗人。全新的网络叙事可能正酝酿着全新的中国故事,蕴藏着崭新的中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