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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世界里的草原骑手(李美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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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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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5-05-27

  尹汉胤的散文集《岁月痕迹》,首先呈现的是他个人之于少数民族文学的印迹。1981年《民族文学》创刊,他成为首批编辑中的一员,由此开始参与少数民族文学的重大活动,接触大量少数民族作家,了解各个少数民族的作品,见证少数民族文学的成长。他几乎就是一部少数民族文学的活字典。

  “由于从事少数民族文学工作的关系,我曾在鄂西土家族跳过摆手舞,在云南傣寨欢度过泼水节,在新疆维吾尔族传递‘麦西来甫’,在蒙古包悠远苍凉的蒙古长调中醉去,在广西壮乡对歌至月上中天……”(《火的民族》)散文集《岁月痕迹》不仅刻下了尹汉胤在民族地区行走的足迹,也刻下了他对各个民族的感恩、感悟和感情。他感念在人迹罕至的民族地区所获得的独特的生命体验,“融身在这些淳朴善良的民族之中,面对他们无饰率真的面孔、水样明净的心灵,每与他们相聚在一起,心灵就得到一次救赎净化”。他感悟到:“只有无偏见地深入到少数民族中,你才会真实地知道他们的内心,以及蕴藏在他们生活中的独特美。”他在独龙江为独龙族同胞恭恭敬敬写下感言:恭敬山,礼仪水,穷年忧黎元。热爱一个民族,不仅是热爱这个民族的山水,更是热爱这个民族的人民,《天山的性格》中他写到自己认识的一位哈萨克小伙子,豪爽开朗,陡然爆发的开怀大笑令人猝不及防,声透屋宇,心耳为之震颤。开始,他很不习惯,甚至想提醒小伙子在公共场合收敛些。但来到新疆维吾尔人中间,听到那开怀大笑时,“我望着灯光下那一张张为风霜雕刻得粗犷刚毅的脸,听着他们那发自心底不羁的笑声,一下竟觉得那笑声与草原是那么和谐、自然地融为一体。他们生长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每天与蓝天对话、与草原亲昵,无需防备,也无需顾忌什么。”这时候,他才真正走进了这个民族的内心。只有热爱,才愿意走近;只有走近,才可能理解。拥抱必须敞开胸怀,敞开胸怀必须是彼此的、对等的。

  《民族文学》最初的编辑部在陶然亭,陶然亭的晨光湖波呼唤着尹汉胤奔跑,最初是沿着陶然亭的湖岸奔跑,然后是在民族地区的大漠、草原、江河、村寨、部落奔跑,甚至在高原缺氧中,他依然在奔跑。奔跑,成了他人生的关键词。在永不停息的奔跑中,他从青年到了中年。这也是与民族文学相伴而行的30多年,《民族文学》的年纪有多长,他奔跑的岁月就有多长。在《民族文学》创刊30周年纪念时,他专门写了纪念文章《一同奔跑》。他奔跑的足迹,叠印在少数民族文学成长的足迹中。尹汉胤已然是一个“奔跑成性”的人,他的生命之花在忘情奔跑中绽放。即便到了国外,他也不能停止奔跑。因为奔跑,他与异域更加“肌肤相亲”。在尼斯,“奔跑在如诗如画的地中海边,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大海气息,会给人一种来自远古的感觉”。(《在法国晨跑》)奔跑给予奔跑者的愉悦,他人是很难体会的,但文字还是能传达一二。尹汉胤形容奔跑,常常会用到“远古”二字,这是打通了时空的感觉,他不仅在空间的维度上奔跑,而且在时间的维度上奔跑。奔跑,拓展了他的生命,丰富了他的内存。奔跑,是穿越,也是超越;是拥有什么,又是甩掉什么;是对脚下距离的征服,又是对自己内心的征服。

  同样使尹汉胤体会到远古的,还有草原。在那拉提草原晨跑,他感受到的是“奔跑在博大的历史空间,自己也仿佛融进了远古”。对他来说,草原是空间,也是时间;是现在,也是历史。所以,他从草原的博大看到远古的纵深。尹汉胤钟情于草原、骏马、骑手,在这三位一体身上,他感受到的是高贵的英雄本色、生命的律动,由此可见尹汉胤本人的生命追求。在民族文学的世界里,他仿佛也是一位草原骑手。尹汉胤对于草原骑手有着兄弟般的爱,《远去的骑手》中,他写豪放的草原骑手进入城市,依然保持着无拘无束的骑手风范,一任热烈的胸怀敞开,毫不设防,哪怕被信赖的朋友暗算,仍然不能使他戴上假面,因为那会使他窒息、不快乐、失去生活的方向。最终,他只能在同样遵循着残酷的“物竞天择”法则的社会中失败倒下,只有草原上的野花小草还在盼望着骑手归来的身影。尹汉胤是在哀悼一位朋友,更是在缅怀一种精神。其中浸透着他目睹一群饿狼争食一匹力竭倒地的老马之惨烈的不忍。

  尹汉胤虽然不是在草原长大,却是在草原出生,冥冥中,草原成为他的原乡。尹汉胤对于草原的深情,还与他的父亲——著名书画家尹瘦石有关。《心驰草原》中,父亲与草原是互文的关系,他理解了草原,也就理解了父亲。父亲晚年“多画奋蹄狂奔之马,书法亦呈汪洋恣肆之势,笔下作品与他瘦弱的身躯、平和的性情反差极大。其实在他的性情中,深埋着火一样的激情,他一生都憧憬着能如骏马一样,自由不羁地纵横驰骋,主宰自己的命运生活。遗憾的是,他一生未能做到。于是,在草原生活的11年,便成为了他时时回忆、心驰其间的生命空间。”能够得到儿子这样的理解,父亲足矣。

  尹汉胤对于马始终怀着深深的敬意,他会把热爱的人、尊敬的人比作老马,比如他的祖母。在他很小的时候,政治运动把父母从他身边带走了,他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他对祖母怀有不一般的感情。祖母一生奉献于家庭,遭遇诸多不幸,当孙辈需要她时,她又一抚20年,直到他们长大自立,“她才如倾其毕生、力尽而衰的一匹老马慢慢倒下”(《祖母·故乡》)。出于对祖母的爱或者说对亲情的渴望,他曾经在祖母去世多年之后,来到祖母身居异乡心心念念半生的周铁桥。这一寻根之举,不是因为对周铁桥的爱,而是因为对祖母的爱。他来到祖母故乡,寻找回到祖母慈怀的感觉,感受被亲情之水包围的温热与微醺。 “第一次走进老家故居。凝满油垢的灯盏,委屈地低垂着头,寂寞如一个失色的故事,却顽强地昭示着年代历史。”触摸到祖父母成婚的床榻被褥时,他“竟然意外地感到了一丝暖意”。这其实是一次令人心头发热、眼窝发潮的寻根之旅,但他把这种潮热处理得很淡很淡,不易察觉。

  无论怎样的深情,尹汉胤写来都是淡淡的,这种淡淡出于不露行迹的克制。他给人的印象一向是乐观洒脱,却是一个不愿任情感之水肆意的人。时代加诸个人身上的隐痛,他从来不愿提及,偶尔提到,仍是淡淡的。《失落的记忆》中,他写自己来到桂北的龙脊山,很为山间生活和景色所陶醉,可是,寨子里的小学女老师的心愿却是“到城里做保姆也行”。他由此被触动,夜里回想起自己15岁时的向往:“那时我身居北京,却与这位女老师恰恰相反,向往的是到农村过一种平静的田园生活。”他跟随学校到“农村办学”,甚至不愿回家过年,假装回家又返回房东家。第一次在农村过年,他感到温暖难忘。为什么不愿回家而宁愿在房东家过年呢?特殊年代,家庭破碎,这个少年渴望温暖团圆的家庭氛围,渴望逃离政治的高压氛围。“在那时,我真心希望中学毕业后就来到这里插队落户,在这宁静的生活中度过一生。”最后他用一句话来打发了这些过往:人在安适中很难再触摸那些尘封的记忆。隐痛是潜在的伤口,不碰是不痛的,所以他选择不去触碰,让隐痛永远蛰伏;不得不触及,也是隐隐约约,避讳不及,轻描淡写。其实,正因回避,才更见隐痛之痛。

  他写父亲的遭际,依然是淡淡的。1945年,尹瘦石与好友柳亚子举行诗画联展,恰逢毛泽东到重庆参加国共谈判,尹先生乃为毛泽东画像。可是,1958年,尹瘦石参加完柳亚子的葬礼,就被发配到了北大荒农场。“更让父亲惊讶的是,抗战时期在桂林、重庆相识的一些文艺界朋友,竟然又在这里相聚了。然而,物是人非,朋友相会在这里,已没有了当年的心境。”寥寥数语,道出“天凉好个秋”的历史况味。相互唱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抗战时期在桂林是一种流亡,而此时此地是另一种流亡。一代文人的命运,注定漂泊。

  尹汉胤这种不经意的含蓄,与野夫的快意恩仇自是不同,与老鬼在《血色黄昏》、石磅在《新世纪儿的忏悔》中的恶狠狠也完全不同。他更接近于中国古典的叙事传统,含蓄蕴藉,平和冲淡。这也更见出中国传统人格中的避讳委婉,用选择性记忆与选择性言说,来维持一种平稳淡定的内在与外在的格局。撕开伤口需要勇气,不仅要不怕痛,还要敢于正视。块垒不浇,固然不透,但也得以无视。这,也是一种看开和洒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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