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突围意味着什么? ——读王跃文的《爱历元年》(陈晓明)
◎这个时代的人们是这么渴望浪漫,这是否表明家庭的存在已经成为人性自我延展的牢笼?家庭只有在生命危机时它的存在意义才能显现出来。
◎“爱历元年”只是一个嘲讽的日期,翻开这本日历,上面写满了爱情的谎言和婚姻的困窘。真正的爱,铭心刻骨的爱却是发生在婚姻家庭之外的地方。小说写出了当今爱情困局,写出了人心的迷蒙和柔软,写出人性的弱点和宽广。
2014年夏天,王跃文出版长篇小说《爱历元年》 ,出版半年来,引起读者热捧,也颇受评论界好评。作为中国“反腐小说”的领军人物,王跃文转向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书写我们永恒的主题“爱情” ,这倒是一个不小的变化。擅长处理奇观性和权力争斗的王跃文,此番如何演绎爱情,着实让人们兴味盎然。
《爱历元年》以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孙离为主人公切入故事,开篇关于高三学生剃光头的戏剧性表明了孙离这个执着的小说家有着追求自由、宽容而又诚挚的性格。小说是在写足了孙离的人生态度和经历遭际之后,再引入关于爱情的正题。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关于爱情的传统浪漫套路的故事,而是关于爱情的反省思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当今时代人们的爱情、婚姻、亲情发生了什么样的危机的思考,由此去折射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状态和生活信念面临的困局。
“爱历元年”的说法得自于孙离与新婚妻子喜子相爱正浓时的爱情絮语,那时喜子隔着衣服咬孙离的胸脯,要确定他们相好的最初的日子,于是他们认同三年前的某日为“爱历元年” 。很显然,这样的书名乃是对他们的爱情的反讽,也是对这个时代的爱情、婚姻生活的质问。王跃文的小说有整体感,结构意识很强,这在于他有能力提炼故事情节,对于他来说,小说并非是按故事走,而是按结构走,故而他提炼的爱情故事就具有结构的对称性。这里的爱情呈现排列组合的对称性的矛盾结构。小说中的几对男女,经历了爱情到婚姻的美好过程,但经不住岁月的磨损,他们几乎都陷入了婚外情。孙离与喜子曾经确立了他们的爱历元年,结果如何呢?经过一段时间,他们步入中年,各自另觅爱情。孙离与比他年轻得多的美女记者李樵偷情,喜子则同样与比她小十岁的年轻博士谢湘安爱得如醉如痴。小说中其他人物也几乎都在上演着婚外出轨的戏剧人生:孙离的弟弟孙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商人,他追逐女性的兴致让他妻子小君整天郁郁寡欢。孙离的另一个同窗好友马波则与一个漂亮的尼姑爱意正浓,以至于美尼要还俗与马波成婚,这让马波的前妻叶子痛不欲生。她哪里想得到,四处告发马波,让马波升迁无望,自己也失去了马波,失去了婚姻,一个40岁的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这个时代似乎给了人们太多自由,人性的渴望变得无边无际,其结果是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然而,在“爱历元年”的名下,这些人都未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孙却追名逐利,欲望勃发,结果却得了癌症;小君一心想着要看住老公,现在面对一个要死的孙却,那些爱、婚姻、名分还有什么意义呢?究竟什么东西是这个时代的人们需要去追求和珍惜的?小说写的是那些男欢女爱的场景,贯穿始终的仿佛是这样的疑问。小说写出生活于平常性中的人们的精神迷惘,对于普通人来说,如何摆脱平庸的生活和生活的平庸呢?除了爱,除了非法之爱,还能有其他方法和途径吗?爱的突围意味着什么?有出路吗?能改变生活吗?
王跃文的叙述能力自然是圆熟老道,小说的情节节奏控制得极好,自然而舒缓,却步步为营,层层推进。从爱得浓烈极致,到疲惫厌倦,王跃文能叙述得水到渠成,没有任何强扭的痕迹。这一切都交付给生活本身的逻辑。正如爱不可能一劳永逸一样,生活总是节外生枝。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孙离和喜子,他们在家里似乎缘分已尽,在外面的偷情浪漫却是爱意盎然。但是谁曾想到,他们的独生子却不是自己的骨血,喜子生儿子那年在产房,新生儿子被一对郭姓夫妇抱错了。20年后,因为儿子得肾病要动手术,郭姓夫妇这才发现他们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找到孙离夫妇,请求救治儿子。家庭亲情终究上升为这部小说的肯定性价值,孙离无私献出自己的一个肾脏,由此解决了小说所有的难题。孙离的道德得到了升华,小说的关于婚外情的大量篇幅现在也转向了亲情的发现。连谢湘安也娶妻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只是对喜子还是旧情难忘。本来要出家的亦赤也终于要回家了,小说的结局果然还是大团圆。
小说的结尾汇集了诸多的矛盾和升华式的解决,与其说这会使小说看上去像是中国的善恶恩怨相报的传统回声,不如说是当今时兴的一种人生警示:你作你死(you do , you die)的回应。这个时代的人们是这么渴望婚外情,渴望浪漫,这是否表明家庭的存在已经成为人性自我延展的牢笼?家庭只有在生命危机时它的存在意义才能显现出来。对于孙离、喜子是这样,对于孙却、小君和叶子、马波也同样如此,对于郭姓夫妇更是如此。那么爱呢?在这个时代,爱情究竟它的意义何在?甚至它的表现形式何在?它只是婚姻的预演吗?而婚姻又一次成为爱情的终结之地,或者是另一场爱情的出发地。“爱历元年”只是一个嘲讽的日期,翻开这本日历,上面写满了爱情的谎言和婚姻的困窘。真正的爱,铭心刻骨的爱却是发生在婚姻家庭之外的地方。小说写出了当今爱情困局,写出了人心的迷蒙和柔软,写出人性的弱点和宽广。
小说触及到这个时代不同人的情感生活,写出他们的困扰和幡然醒悟的过程。小说没有大起大落的传奇章节,也无须刀光剑影的手笔,却能平实地讲述出这个时代的人们真切的爱情生活,写出他们的心胸和渴望,他们不能克服的人生局限,也可见出王跃文的现实主义态度。小说描写的男欢女爱的浪漫,心心相印的一往情深,随处可见动人之处,那些细节真切富有质感,引人入胜而趣味横生。小说的人物性格刻画得有棱有角,有声有色,故事委婉曲折直抵矛盾聚合处,王跃文可谓情节大师。当然,他的小说最为让人感动的在于,他描写的生活情境总是透出明亮的气息,这部关于爱情思考的作品散发出醇厚隽永的艺术气息。
当然,这部小说也有可商榷之处,王跃文因为控制情节能力极强,那些矛盾的汇集和解决戏剧性风格过于明显,结尾要来一个换肾的苦情戏,通过人物道德和精神升华来解决矛盾,是否和解得太彻底?固然中国小说强硬的结尾经常为人所诟病,但过于平易和顺的结局,是否也会削减小说的思想力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