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天地间(孟繁华)
至于那个难解之谜,夏木和陈子兴的“道”——也是我们共同的困惑,我们不能一劳永逸轻易破解。
如果从小说的题目看,徐兆寿的《荒原问道》应该是一部“天问”式的作品。小说提出的问题,即道统与政统、居与处、进与退等,从传统的士阶层一直到现代知识分子,都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当20世纪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试图从整体上解决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等大叙事问题逐渐落潮之后,困扰这个阶层内心的真问题便又不断浮出水面。《荒原问道》要处理的还是这个如鲠在喉挥之难去的问题。因此,说它是一部“天问”式的作品并非空穴来风。
但有趣的是,“荒原问道”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小说题目。“荒原”当然不止指涉中国西部,它更寓意着这个时代的思想环境和知识分子的精神处境。而小说写的两个主要人物夏木和陈子兴,究竟怎样或如何“荒原问道”,事实上是语焉不详的。因此,我更感兴趣的是徐兆寿如何书写了这两个人物的命运。夏木在“反右斗争”中被放逐,村支书老钟一家接纳了他并许配了二女儿秋香,粉碎“四人帮”后再读大学,与彭教授的误解关系解除后又回到文学系教书,但他天上人间兴之所至,不按照教材讲反而批教材,于是被系里“约谈”,回到家里妻子秋香也奚落他。一个特立独行但性情古怪的荒原知识分子的命运,在今天是如此地不合时宜。最后夏木只好归隐;陈子兴少年时代经历了一场师生恋之后,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情结”。这一“情结”与那个钟表匠的儿子卢梭有极大的相似性。卢梭遇上了比他大12岁的华伦夫人,华伦夫人叫卢梭为“孩子”,卢梭叫华伦夫人为“妈妈”。他们两人的最初形同母子。华伦夫人出身于贵族家庭,她是因婚姻不幸出逃,并在得到国王赐与年金后而虔诚皈依天主教的。卢梭住在华伦夫人家里,经历了许多事,也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他们一起探讨人生和信仰,后来卢梭冲破了“母子”关系的界限,将自己的童贞给予了他亲爱的“妈妈”。这一关系令卢梭神魂颠倒。以至于卢梭无法忍受“妈妈”的另有所爱而只身远走,这份爱情伴随了卢梭的一生。陈子兴就这样与卢梭先生一样,再也难爱上任何一个女性。此后无论陈子兴如何求学和访贤问道,有多少佳丽追求爱慕,他难以走出的还是这个情结。从这个意义上说,《荒原问道》又有了心理小说的基本要素和“忏悔录”的某些品质。
小说中陈子兴与黄美伦之间关系的展开以及迷恋的书写、冬梅对爱情乌托邦的想象、夏木面对冬梅时人性的弱点、对陈子兴好高骛远一事无成的呈现等,是小说最为华彩的段落。其诗意的语言也是《荒原问道》最值得提及的。比如陈子兴心中的黄美伦:
她的名字叫黄美伦,在外人面前,她永远是我的黄老师,而在我和她的私底下,她永远是我无名的女人,是我的至爱。我无法读出她的名字,任何称谓都妨碍我与她的爱情。她也愿意如此。事实上(原文“事情上”疑有误),无名也只能如此。但她名声不好,在我还未与她相爱时,我就知道了她,还从匆匆驶过的自行车上目击过她。之所以说是目击,是因为她真会像电一样击中你,不仅是我,任凭谁也难逃此运。她的美,她的那种孤独的行走,她的那种毫无畏惧,你只能被击中。
美人难写,心爱的美人更难写。但在徐兆寿这里,却以“情人眼里”的角度,极端诗意地呈现了他的黄美伦。
《荒原问道》如果意在求道的话,那么,这个“道”是否在夏木和陈子兴的探求方式之中是大可讨论的。然而无论夏木还是陈子兴,他们在“荒原”上的真实生活和获得的生命体验,可能恰恰是他们没有意识到——却获得了的没有言说的“大道”。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而“道”,就这样弥漫在天地之间的“荒原”之上。这是小说留给我们的最有价值的启迪。徐兆寿在“有心栽花”与“无心插柳”之间,得到的显然是后者。小说不是抽象的说教,形象永远大于理念。小说要处理的最终还是人物命运、性格、人际关系和世道人心,而不是学院知识分子处理的那个“道”。在文化多元化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要想寻求一个包医百病的所谓的“道”,无疑是缘木求鱼水中捞月。但是,徐兆寿却在不经意间写出了两代知识分子在人间的生命体验——至于那个难解之谜,夏木和陈子兴的“道”——也是我们共同的困惑,我们不能一劳永逸轻易破解,而“道”的魅力也许也正在于此吧。
《荒原问道》,徐兆寿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4月,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