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战争叙事的铁丝网——读何顿《来生再见》(贺绍俊)
《来生再见》让我对我的老乡何顿刮目相看!以往读过他的小说,主要是一种亲切感,他笔下的人物和场景会勾起我对家乡长沙的记忆。这是他的长处。 我因此也将何顿定位在写长沙风情、塑造长沙市民形象上。但读了《来生再见》后,我才发现,原来何顿的胸怀远比我想象得要宽广得多,他的精神世界有着特别感 人的方面。最让我感动的是何顿的写作姿态。他的写作姿态是真诚的。他写小说丝毫不端着,不装。这句话看似简单,其实要做好并不简单。放眼当下的小说,真诚 的作者太少。我们总能从那些漂亮的文字后面窥见一个装扮的面孔。要么装成圣者,要么装成智者,要么还装成愚者。何顿却是坦坦荡荡地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所 以在这部反映70年前的一场抗日战争的历史故事里,何顿必须让自己也出场,他设置了两个叙述视角,一个是关于战争历史的客观叙述,一个则是以第一人称的自 我叙述。这个第一人称的自我叙述非常真实地呈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因为他不装,所以他就能够穿越当代文学在战争叙事上设置的层层铁丝网,直抵战争的腹地, 攻克战斗的碉堡。
抗日战争一直是当代文学的重要题材,但也一直是让人们感到难堪的题材,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历经8年,可歌可泣,虽然也留下了不少小说,然而 真正令我们感到骄傲的作品几乎还没有一部。检讨我们的抗日战争题材小说,为什么不能出现有力度的作品,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我们的战争叙事中设置了层层铁 丝网。何顿的《来生再见》则在告诉我们,这层层铁丝网并非牢不可破,只要你在写作姿态上不装,你就能够穿越过去,夺取胜利的高地。
第一层铁丝网是意识形态化。抗日战争叙事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其形成的原因可以想象得到,因此我们的作家在进行抗日战争叙事时,基本上都绕 不开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主题,也绕不开国共斗争的历史评价。有的作家试图绕开意识形态,宣称自己只写战争中的人性。其实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装的姿态, 我们又怎能否定抗日战争是一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呢?何顿并不装着他要超脱意识形态,相反他要强调他对日本鬼子的痛恨。揭露日本侵略者的凶残,也是这部小 说的重要内容。何顿所写的常德会战,是国民党主战场的一场战役,但何顿也不装着他要重新为历史主持公正。他只是想真诚地告诉读者,他从一些普通老人的身上 看到了当年战争的痕迹,他被这些老人所感动,所以他要写这本书。
第二层铁丝网是英雄主义基调。与爱国主义意识形态相匹配的是英雄主义基调,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英雄主义才能让爱国主义精神得以张扬。这 几十年来,作家也在抗日战争题材上努力突破,但突破并非放弃英雄主义基调,只不过将英雄主义承载者的身份不断变更而已。何顿写的几个主角都是战场上的普通 士兵,他们在战火中经受了考验。但何顿并不装着他要写另一种身份的英雄人物。他虽然敬佩这些普通士兵,但他并不想将他们神圣化为英雄,相反,他还要写他们 在战场上也怕死,也写到他们的窝囊,写到他们被俘时的屈辱。然而,何顿写这些又不是在消解或否定英雄主义。固然何顿要强调战场上的真实状况就是如此,其 实,就在何顿对于真实的执著中,不就包含着他对英雄主义的理解吗?在他看来,英雄主义不必以伟大壮举来作证明,英雄主义潜藏在人们的内心里。正因为如此, 黄抗日尽管怕死,但他在战场上也不会当逃兵,他只不过会更在意如何保存自己的生命,更巧妙地将仇恨的子弹射向敌人。黄抗日、田矮子们尽管被日本兵俘虏后受 尽了屈辱,但他们只要活过来了就想着要消灭更多的敌人。他们没有宁死不屈、为道义献身等各种概念的约束,但他们在具体实践中照样视死如归,他们为此不说大 话,只是相互许诺“来生再见”。来生再见就是何顿所理解的英雄主义,是一种丝毫不炫耀的、也不被人们所看重的英雄主义。
何顿正因为穿越了战争叙事的铁丝网,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平民化的英雄叙事,一种去神圣化的抗日战争叙事。何顿从历史出发,一直走进现实。何顿的 这一切其实都来自对现实的批判,因为过去对侵略的抵抗者,在现实中成为了被遗忘的抵抗者。何顿要让人们再一次记起这些被遗忘的抵抗者,这本身也传达了他对 抗日战争的理解。我以为,何顿秉承的是一种人民的历史观,他认为抗日战争是一场人民的战争,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人民的胜利。何顿所理解的人民,不是在意识形 态中被符号化的人民,而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如黄抗日、田矮子、毛领子等。历史其实是千千万万具体的个人写成的,但我们记载历史时仅仅记下了那些叱咤 风云的伟人们。我们标榜自己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者,可是我们在进行历史叙事时,并没有体现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这一理论 的精髓。何顿的《来生再见》的意义就在于此,它让我们看到了真正人民历史观的战争叙事,是具有广阔的审美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