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的困境与绝境——读宁肯小说《三个三重奏》(解玺璋)
宁肯为他的小说设计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结构。一部小说竟暗藏了“三个三重奏”,还不足以使我们浮想联翩,费些猜想的心思吗?三重奏者,本是一种乐曲体裁或演奏形式,由钢琴、小提琴、大提琴组成,宁肯以此作为其小说的构成方式,为小说搭建了一座叙事迷宫。这里或曲径通幽,或山重水复,三组人物,三条线索,恰如三条河流,互相纠缠在一起,又有各自的流向,各自的命运,从而构成了“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巴赫金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特点”。
宁肯的这部小说也具有这样的特点。所谓三组人物,以杜远方、居延泽、李离为一组;居延泽、谭一爻、巽为一组;杜远方、敏芬、云云为一组。这三组人物,以杜远方、居延泽为核心,演绎出一个国企总裁亡命途中为情所困,一个“大秘”不甘人下攀附权力的故事。然而,这绝不是小说的全部,其中更为独特、更为重要的部分,我想还是作者异想天开为小说所作的“注释”。这是宁肯对小说这种文体的特殊贡献。如果说这在《天·藏》中还只是一种尝试的话,那么,在这里,俨然已经成为整个叙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可以这样说,“注释”不是故意贴上去的一种装饰,而是叙事的另一维度,它揭示了生活中的这些人物是如何变成叙事中的人物的,以及“我”在面对这些人物时,有过哪些内心活动,从而使“我”的叙述与正文构成一种有张力的对话关系。进而言之,正文是作者创造的“他者”,然而,由于“我”的存在,“他者”便具有了某种独立性和相对自由,并与“我”处在平等的地位上。这正是“我”与“他者”对话的基础。
我不敢说已经找到了解读这部小说的路径,三个三重奏,三重结构(或多重结构),似乎都指向一点,即权力和欲望。从故事所提供的内容来看,官商勾结,权力寻租,本不新鲜,为一般贪腐案所常有。但其构成方式却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特别是“注释”的插入,使叙事产生了暂时的停顿和间歇,其作用或与布莱希特的“间离”有些类似。这时,读者亦获得一种选择的自由,你可以从正文的叙事中走出来,透透气,以旁观的角度想一想已经发生的故事;当然,你也可能不习惯阅读被打断,而宁愿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把这场白日梦做完,那也悉听尊便。不过,小说的叙事重心并不在案件本身,我们甚至不知道杜远方和居延泽究竟做了些什么(据说他们曾有过一次套汇500万美元的经历),在这方面,作者始终语焉不详,甚至使一些读者“迷失在无边的没有方向的昏暗与迷途中”。这也许会造成一些读者的遗憾和不满,但他的真实意图,却是要借人物形象的全新结构,探寻其心灵秘密。杜远方与居延泽,一个曾经的“右派”,一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青春浪漫的大学毕业生,何以最终走上这条不归路?冥冥之中,究竟什么力量支配着他们的命运?
小说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这些人物不仅是其中的被叙述者,在另外的一些场合,他们往往还会发出“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譬如在“注释”中,他们就常常以“自述者”的身份出现,这些自述者都是些“思想者”式的人物,都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比如杜远方,他头上顶着易学大师的头衔,在与“我”交谈时,戴着重镣的他笑着说,监狱是他的“彼岸”。这是一个人仅仅思考自身命运所难以企及的境界,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具有这种可能性。在这里,“我”看到一个“带着满足与彻底的宁静赴刑”的人,走得特别优雅、安详。“我”与敏芬探讨其中的原因,为什么一个人死了,却还活着?敏芬以对他的爱印证了这一点,也许这爱中还掺杂了一些她的悔恨。“我”对敏芬说:“他在慢慢回归,从一个老总到普通人。你对他的意义大于他对你的意义,所以他没有恨,只是遗憾,遗憾你们没能在一起多待一些日子。”
很显然,“我”与杜远方、李敏芬的这番对话,犹如一束哲学之光照亮了逃亡中的这场艳遇,并赋予它某种象征意味,使得这场不同寻常的爱情具有了救赎的性质。然而,“我”似乎意犹未尽,又进一步指出,在杜远方的头脑里“仍有许多简单生硬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如知识也有水垢也会附着在他的脑子上”。比如对权力的崇拜和享受,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东西,甚至成为这种东西的化身,一举一动都可能不由自主地把权力的优越感带出来。“我”的这种认识真可谓入木三分——杜远方、居延泽、巽,包括“我”的老同学,那个掌管监狱最终却被投进监狱的杨修,哪个不是权力的囚徒?实际上,小说中最为重要的三组人物关系——杜远方、居延泽、李离为一组;居延泽、谭一爻、巽为一组;杜远方、李敏芬、云云为一组,无不受到权力的支配。
在这方面,“我”是颇有些自负的。“我”以为,人的囚徒困境,源于人的无知无识,“唯有图书馆才能时时或最终打破”这种困境。在这里,图书馆也被赋予了救赎的意义,“事实上无论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到了我的图书馆都获得了新生,他们不再仅仅是他们自己,而成为了灵魂的共同体。”但是,“我”的自负却难以抵挡杨修的自负,因为,“杨修虽只是某种系统的一个零件,但却有着整个系统的自负,许多时候他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系统在说话”。“我”看到了这种差异,而这种差异“不是书或图书馆就能解决的”,知识分子的那点优越感,在权力面前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我父辈的问题,祖父的问题,干脆说是文化基因的问题”。“我”因此怀疑灵魂共同体的存在,以为那也许是自己“欺骗自己的谎言”。“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囚徒”,图书馆又何尝不是看守所?至此我才能理解宁肯何以让“我”始终坐在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