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长篇小说《吾血吾土》:他从大地跨入历史(陈晓明)
小说直接切入历史深处,通过‘过去’与‘现在’的巨大世事反差,凸显出有意味的对比与关照,将丰富的事件、关联的线索放入交叉的时空轨道,将时代的荒谬、历史的纠葛、乱世浊流中个人铜板一样的命运、对错不过毫厘之间的悲剧体现得更为入力。
小说在结构的紧致方面若能更精练巧妙,依赖一些戏剧性要素,小说内含结构会更有张力,范稳灵动的叙事特点能发挥得更加充足。
范稳对文学始终怀着他独特的追求和态度,看上去文气的他实则是一个文学的硬汉,或者说是一个文学勇士。他只啃硬骨头,只写难的文学,也就是说, 他的写作要翻山越岭,甚至要披荆斩棘。中国作家都有一腔豪情,莫言是平地风雷,张炜是登高望远,阎连科是山崩地裂,贾平凹是雄风出谷。范稳也在这一股文气 中,他有一股劲,这股劲让他的生命与他的文学同在。
范稳成名作《水乳大地》,迄今为止10年过去了,依然还是站得住的作品,如果当代中国选20部最优秀的作品的话,我会选范稳这部。范稳出手就这 么高亢,这使他后来的写作被业界寄予太高的期望。后来的《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不得不在《水乳大地》的光圈之下有所逊色。蛰伏数年后,范稳于最近出版 新的长篇《吾血吾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再次正面强攻,不是说强攻历史,而是他对待文学的那种方式,那种硬派写作的态度和笔力。
范稳的写作在中国作家中也算少见,他的认真执著是出了名的,他在写作之前要做大量的案头工作,要开展广泛的田野调查。写作《吾血吾土》的过程 中,范稳就遍查史籍,寻访多位抗战老兵,甚至远赴中国台湾、日本希望获得更多的第一手资料。这也是这部作品史料结实准确的缘由所在。
历史的侧面与正面
《吾血吾土》讲述西南联大学生赵广陵及其数名同学于国家危亡之际弃笔从戎,参与抗战但又在此后的历史中命运沉浮的故事。此前,范稳已有3部沉甸 甸的大部头小说,都是以贴着大地的方式来书写。与之相比,新作《吾血吾土》直接切入历史深处,在更具有实在性的史实层面运气发力。范稳擅长的以宗教神秘作 内里的那种叙事已然隐匿,代之以完全现实化的生离死别、命运遭际。书写历史,在别人已然是一条老路;但在范稳,从大地跨入历史,就会有别样的侧面被强行打 开。尤其是在21世纪初,对于那些真切的、被长期遮蔽的历史,范稳怀着信念与责任,他要让读者重新真实地面对那些铁血历史。
闻一多说:“该怒发冲冠的时候,我还是诗人。”范稳显然想去捕捉住历史中的那些人的心性气质。人被逐入历史之中,历史如巨磨,如何能将个人磨得 粉碎,即使没有粉身碎骨,起码也脱胎换骨了。小说就是试图要写出人与历史相遇,更准确地说,是要试图写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如何被卷入历史、如何被历史强行 塑造。
小说由五部分构成,分别是发生于1951年、1957年、1967年、1975年、1985年,抗战老兵赵广陵5次对党和人民就其新中国成立前 的“罪行”进行交代的告罪卷宗。赵广陵原名赵忠义,生于滇西龙陵耕读世家,后以赵广陵之名求学于西南联大文学系。炮火连天之际,课桌难安,他便以赵岑之名 与另两位西南联大生廖志弘、刘苍壁一同毅然投考黄埔军校,加入国民党远征军入缅抗战,亲历松山血战等著名战役,松山战役中身受重伤,成为面部毁了容的“无 脸人”,获国民党四等云麾勋章。此间,他还一度化名“廖志弘”、“龙忠义”,受训于中美合作所,后不得已卷入国共内战山东战场,新中国成立后以赵迅之名在 昆明搞戏剧。
繁杂多变的名字,正如老人复杂的过往经历,永远被“组织”怀疑,成为一生的“罪过”或“负债”,欲说还休却也难以厘清。悲情的抗战英雄也自此走上了漫长的赎罪之路。罪人之罪,不在其罪证,而在一位忠诚刚直之士,如何变成如此诡异难辨之人?这是历史之悖谬。
范稳式时空结构
范稳在小说叙述方面已经自成一格,其最大特点在于对时空架构的把握,这与其“大地三部曲”中的布局手法一脉相承。在《水乳大地》中,小说从20 世纪峡谷历史的两端写起,依次交替,终止于上世纪50年代这一中间层。小说以10年为一个计数单位,将百年历史进行切割与重组,从而形成类似断代史的结构 形式。而在新作《吾血吾土》中,小说以1951年的一次自我交代为起点,伴随着新中国成立后历次政治运动的时间推移,赵广陵不断“洗澡”却不断洗出新的污 点,由此,过往的历史由近及远一环扣一环地被揭露出来。从创办迎春剧艺社起向前追溯至逃离内战战场的复员时期,进而上溯至内战时期、抗战时期、赵广陵大学 时期直至其父兄亲族与经年家世。与此同时,从4年人民管制到以历史反革命罪判处7年有期徒刑,再到卷入“文革”漩涡之中,小说推进着这位老兵新中国成立后 令人唏嘘怅惘的艰难命途。
在此,《吾血吾土》的时空结构与《水乳大地》中的形式几乎构成一个相反的处理方式。前者的时空布局是由一个中点开始同时向时间长河的两端延伸, 而后者则是由两端向中间汇聚。直接表现手法虽略有差异,但最终却具有了相似的效果,即在“过去”与“现在”的巨大世事反差中凸显出有意味的对比与关照,将 丰富的事件、关联的线索放入交叉的时空轨道,不断颠倒、翻转、推进,从而将时代的荒谬、历史的纠葛、乱世浊流中个人铜板一样的命运、对错不过毫厘之间的悲 剧体现得更为入力。
此外,小说中以附件形式不断插入的家书、布告、致友人书、刑事裁定书以及墓志铭等,与作者此前的《大地雅歌》中“志”、“传”、“书”、“录” 等形式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书信如永不停驻的时间长河中压覆在河床中的砾石,作为一种定格历史的方式,标记并锁住了时间,让时空结构中点与线的勾连更为清 晰而具有震撼力。
一个人的英雄主义
尽管说小说把个人史抛入大历史的故事并不新鲜,但范稳赋予了这样的个人史以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两股激情。在《吾血吾土》中,与浪漫主义激情始 终平行推进的是英雄主义的豪气。现实的逼仄与不堪,无法抹杀甚至更加凸显了抗战时期的澎湃热血、豪气干云。以身报国的赤子之心、以命相搏的无畏勇气,加之 军人的强悍与刚毅,共同塑造出了赵广陵抗战军人英武的形象。然而,从最初投身抗战到继之而起的内战,再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种种诡谲波澜,赵广陵无所依附,游 走于国共之间,却并未身心俱服于其中一方,在范稳笔下被凸显的更多的是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豪迈。即使到改革开放后,不管是与日军老兵对峙、独自收藏战争遗 物,还是执意冒险去缅甸,为死在战场上的战友迁坟,赵广陵几乎始终是以一己之力与一个时代的悲怆、荒谬与健忘对峙。行文过程中,浸染着英雄主义的笔锋极大 地促成了崇高化的效果。
范稳对于情景的描写往往非常具有舞台感,日常的场景对话犹如赵迅创作的那些话剧舞台上的台词,使人恍然觉得是在聆听舞台追光中英雄的独白。这种 修辞与表意方式将发生于当下的事情无形中推远,使人于当下便目睹着多年后注定被定格的重要历史瞬间。时空的间隔感烘托出悲剧英雄的崇高,而厚重的崇高感在 为英雄设下的追光中熠熠不灭。如果我们还会疑心于史诗的格局是否有冗长繁复之嫌时,范稳饱满的激情还是能冲决历史叙事的沉重。
当然,小说在结构的紧致方面若能更加精练巧妙,依赖一些戏剧性的要素,小说内含结构会更有张力,范稳灵动的叙事特点能发挥得更加充足。
小说的生动也得益于在大历史的激情内里,范稳专注于营造个体生命之爱。这是范稳的小说写历史也始终能让人感动之处。早在《悲悯大地》中,那位活 了200岁已然能够通灵的朗姆老祖母曾经说过一句洞穿生命历程的名言:“爱就是命运。”这短短的5个字似乎成为《大地雅歌》所传递的主旨,而这一箴言所包 藏的深意在浪漫主义激情的包裹中再一次流淌进“吾血吾土”。围绕着赵广陵跌岩起伏的命途,小说书写了出现并缠绕进其命途的4个女人的故事。作为初恋女神的 常娟死于战地,却被永久地供在爱情的香案上;永远的明星舒菲菲耀眼而优雅,她是赵广陵年轻时的恋人,年迈时又陪伴在侧;第一任妻子卢小梅苦命而性格刚烈, 最终跳崖自尽;相濡以沫的妻子舒淑文,既是孩子们的母亲,又是同舟共济的爱人。面对着赵广陵与4个女人的爱情纠葛,范稳有如《大地雅歌》中的行吟诗人,不 懈地歌唱着对爱情的执著与坚守,使作品始终弥漫着一种极为纯粹的爱情的氛围。
“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这是年少时的赵广陵为爱发狠而撞开的命途,从此便再不能逃离爱情的眷顾与束缚。在此,浪漫主义激情点染中的爱情张 扬着意志的绝对,更张扬着对家的永恒守望。“我们这代人,家国万里,命运多舛。命里就不该有家。”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如普鲁斯特所言,“真正的天堂是失 去的天堂”,家与故乡也总在失落之后才能更真实地存在。那些支撑起苦难的温情所描绘的虽然只能是家与爱情的梦中幻影,却也因其不可达而更加真实厚重。不是 故乡的归人,方能永远在归途。小说最为动人处在书写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情与时光蹉跎中历久弥坚的亲情。于是再一次,在爱的守望中,我们看到了生命最为可贵的 那种质地和光芒。范稳笔下的人生与历史搏击,如此真切,如此惨烈,如此悲怆,但却无比坚韧。岂曰无衣?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