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泽·萨拉马戈《所有的名字》:重新发现个人鲜活的生命史(徐则臣)
要说过错在国王身上,那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先是因为,无生育能力不是男人的病症,而是女人们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抛弃的事屡见不鲜。其次,如果需 要的话可以举出事实证据,因为本王国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现在大街上就成群结队。况且,不是国王而是王后不知疲倦地向上苍乞子……
在我当时的外国文学阅读经验里,从没有哪个作家这样说话。萨拉马戈用荒唐的、无理取闹般的逻辑展开叙述,但必须承认,不管他如何吊诡、顽劣和不 正经,他说的都是相当严肃的事,奇怪的逻辑里有他想让读者看见的事情真相。还有,他漫山遍野地动用各种关联词:首先、其次、况且,不是、而是,因为、所 以,如果……大师们和教科书都在提醒初学写作的我,别一动笔就向关联词求救,只有拙劣的作家才会如此。但萨拉马戈频繁地因为所以如此贴切,似乎只有他才敢 这么用。从那时开始,萨拉马戈一跃跻身于我偏爱的作家的极短名单内,这个名单多年来早已从1.0升级至3.0、4.0,很多大师来了又去,但萨拉马戈依然 “硬硬的还在”。
我曾十分好奇一个人长成什么样,才能写出如此诡谲、朴拙又精致的漫不经心的文字。照片上的他是个谢顶、皱纹密布的瘦高老男人,目光澄澈、集中, 偶尔对着镜头顽皮地笑一下,沧桑里有锐利,天真中似乎还存着一点恶作剧般的单纯。他长得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或者说,那种神奇的文字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能力 写出来。多少年来他一直坚持用不那么“靠谱”的逻辑强悍地讲述故事,《修道院纪事》《里卡多·雷耶斯辞世之年》《石筏》《里斯本围城史》《耶稣基督眼中的 福音书》《失明症漫记》《双生》《复明症漫记》……以及《所有的名字》。
1997年,萨拉马戈75岁时出版了第10部长篇小说《所有的名字》。这部旨在为众生、为“所有的名字”的小说里,只有一个名字——“若泽先 生”;其余人物则只代表自己的身份:助理书记员、正书记员、副注册官、注册官、陌生女子、一楼右边的老太太、医生、药剂师、校长、公墓雇员、公墓副看守、 公墓看守官、牧羊人、陌生女子的父母;还有一位高高在上的、若泽先生躺在床上时看见的天花板,在萨拉马戈式的魔幻中,天花板与若泽先生展开了多次深刻的对 话。但《所有的名字》中的名字也不是最少的,《失明症漫记》中一个人名都没有。
很多年里我一直纳闷,萨拉马戈为何吝啬到不给小说人物取名字。读过《所有的名字》我差不多明白了:有了确切的名姓你只是你自己,取消了命名你可 能是所有人——此处“取消”换成“超越”未尝不更恰切。当萨拉马戈克制住对人物命名的欲望时,他更像若泽先生的天花板,不管我们看没看见它,它都在,它悲 悯地把所有人一一看在眼里,男人女人,活人死人,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应该把山羊和绵羊分开,也不应该把死人和活人分开。若泽先生最后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在这一意义上,若泽先生是天花板的使者。一个民事登记总局 的助理书记员,处在权力等级的最低端,尽管他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岁月依然把他塑造成了失败者,贫穷、乏味、沉默。小说中最不该给予命名的可能就是他,但 萨拉马戈隆重地委以“若泽”——失败者走进人群里,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了。若泽先生某晚上潜入登记总局,想偷拿出5个名人的信息登记簿,以丰富自己收集 的名人信息档案。第6张登记簿粘在第5张下面,被他一起带回了家。作为闯入者的第6张是个女人,36岁,本市人,新信息只有两条:结婚,离婚;此外的简单 信息都来自36年前。“类似的卡片在文件柜里肯定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条”,这个女人同样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助理书记员发现了她,因为偶然,反倒重大,若泽先 生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完全可以和100个名人等价,没有理由,她为什么就不能很重要呢?
若泽先生决定找到陌生女子。
一个50岁的单身男人,一个36岁神秘的陌生女人,开始我以为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萨拉马戈不写爱情。那一个单身男人为什么在接下来的 故事中,要殚精竭虑地去寻找一个陌生女子呢?就算他获知陌生女子已自杀身亡,依然假托登记局之名,进公墓寻觅她的葬身之地。在锲而不舍的追索过程里,一个 循规蹈矩、沉默、胆怯、卑微的小公务员不见了,他嚣张、无所畏惧、谎话张嘴就来,只有爱情才可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天花板的看法和我一样。天花板说:“除非是出于爱情。”若泽先生认为该想法纯属“没头没脑”,但天花板又说:“只有你自己才能给出答案。”若泽 先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也许他缺少足够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开始忙着给陌生女子的父母打电话。陌生女子已经死亡,他要知道她为什么自杀。
若泽先生最终没能弄明白陌生女子为什么不愿活下去。一个死去的人是否可以承载他的爱情?我和若泽先生一样困惑了,我想天花板也同样疑惑。萨拉马 戈至此笔锋一转,开始写公墓,让若泽先生守着坟墓睡了一夜后醒来,遇上了半高古半不着调的牧羊人。牧羊人有混淆死者的坏习惯,他热衷于把尚未立碑的新坟上 的编号牌搞乱……接下来,故事突然开始了加速度,民事登记总局实施新政,改变了信息卡片的摆放规则,逐渐取消生者资料区与死者资料区的隔离与对立,让一个 人的死与生相偎相依,生死与共。
至此,一个追寻活着的人的故事,转变成如何处理死者的问题。死亡不等于不存在,死亡只是活着之外我们继续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开始写一个最 简单的故事——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萨拉马戈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的最后部分说,“因为他意识到人生中没有比寻求别人更重要的了。这本书叫做《所有的 名字》。不必写出来,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那儿,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
萨拉马戈完全赞同若泽先生:追寻活着的人与追寻死去的人同样重要;这跟陌生女子与100个名人等值是一个道理。这是萨拉马戈和若泽先生的逻辑, 所以他写了这部小说。问题是,小说和天花板一样,也有自身的逻辑:“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肯定是不够的,“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只是形式,最终找到的不能 只是一个人,而应该是一群人,是所有人;如果一个人的确能够对应一个名字,那么找到的应该是“所有的名字”。
假如若泽先生的确曾对陌生女子生出某种爱意,这似是而非的爱情的目的,也不在于进入对方的生活,而在于将对方从匿名的状态中挖掘出来,重新发现和恢复个人鲜活的生命史。
萨拉马戈是个悲观主义者。在他众多冷峻和绝望的作品序列里,《所有的名字》有点异类,悲情之余有点狂欢的意思。但它依然跟他的其他作品一样是个 寓言。寓言从来都无力于指导行动,只能作为一个提醒。它是不可能之事,仅在理论上成立。这大概也是萨拉马戈冷峻、悲观和绝望的重要原因。而这“成立”的 “不可能”,恰是好文学的终极指标之一,作家批判、提醒、建构一个个乌托邦,为了让这世界一天天更加美好。寓言总是缘起于想象力与远见卓识深处陡峭的点。 萨拉马戈尤其如此。
《修道院纪事》里有一只人造大鸟,依靠人的意志去驱动,而这东西只有布里蒙达才能看见。《失明症漫记》中,开车的男人等绿灯时成了瞎子,失明像 瘟疫一样开始蔓延,整个城市(除了医生的妻子)全看不见了。在《石筏》中,欧洲大陆沿比利牛斯山断裂,葡萄牙和西班牙脱离欧洲大陆在大西洋上独自漂浮。 《里斯本围城史》里的校对员在一本反对摩尔人解放战争的书中,把“是”字改成了“否”字,整个历史全变了。《里卡多·雷耶斯辞世之年》中,大诗人佩索阿死 了,他的笔名所有者里卡多·雷耶斯还活着,佩索阿从坟墓里走出来,和他的笔名像两个人一样开始聊天。《双生》里,历史老师特图里亚诺·阿丰索在一部三流电 影中看见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然后开始寻找那个演员。《复明症漫记》里,患过盲流感的城市居民突然擦亮了目光,对当局的统治非暴力不合作,在政治竞 选中集体投了弃权票……
《所有的名字》也起始于一个偶然。如果第6张登记簿上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萨拉马戈也会让若泽先生去找。他对寻找一个人有兴趣,这基于对人世的洞 见,具有必然性;选中陌生女子不过是便于想象力和论证过程的开展。而萨拉马戈的论证如此严密强大和现实主义,难以相信这完全符合日常逻辑的现实主义推进方 式是在为超现实的立意服务。开头有多虚幻多缥缈,此后的论证就有多扎实和多牢靠。
当陌生女子被选定后,萨拉马戈迈出了第二步——他的写作通常分“两步走”:第一步,大胆假设,就像科学家提出一个假想;第二步,小心求证。萨拉 马戈从来都认为写作就是“工作”。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他说:“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好好地完成了我的工作,根据我的标准,好工作是——这本书按 照我所想的方式写了下来。”我猜此处他说的是第二步:论证符合预设。在《所有的名字》中,当第6张登记簿被若泽先生带走后,萨拉马戈就由文学家变成了科学 家,或者说,由诗人变成了学者,他得像写论文那样一点点朝小说的终点论证过去。
萨拉马戈也许列出了寻找一个人的多种可能方法,故事延宕需要的方法都参与进来,并给出充分的理由,否则故事将四面漏风。比如,若泽先生寻找了半 天,陌生女子的教母突然“狡黠地笑了,说道,也许在电话黄页里找找不是个坏主意”。此时,如果萨拉马戈没有准备好,肯定会和若泽先生一起心跳加速,这实在 是最便捷的方式,如果真要调查一个人下落的话。由此,我们看到若泽先生被迫直面这个问题:究竟为什么寻找?天花板也参与了类似的提醒和诘问,它负责发现各 种可能性的漏洞,让若泽先生/萨拉马戈一个个解决。假如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曾产生疑问,那么小说结束,这些疑问都会得到答案。这是萨拉马戈的写作方式,他列 出问题的各种可能性,逐一解决,写小说如同做论文。
不得不说的还有萨拉马戈的修辞风格。标志性的但也饱受诟病的是标点吝啬病,原文里他只用逗号和句号,正常的叙述还好,一旦陷入对话,简直是灾 难,你必须高度集中才能弄清楚哪一句话是谁说的。但这一特征恰恰又是他对文学的贡献之一,模糊了叙述和对话的界限,反倒扩大了句词的功能:当一句话既可以 被理解为常规叙述,又可以被当成对话之一时,它的含混和复杂油然而生。很可能也是在此启发下,萨拉马戈发明了一种独特的推进故事的方式:虚拟的将来时及对 话。这一假设是为了打开空间,参与叙述,当某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需要解决时,虚拟的场景如约而至:
然而只有在很久之后,在我们现在叙述的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时,若泽先生会发现同一位幸运女神这一次又神奇地站在了他这一边,让他避免了灾难性的 后果。他原本不知道,这栋楼的一家住户,出于魔鬼的巧合,正好是登记局的一名副长官,我们可以轻易地想象出那情景会多么骇人,我们这位大胆的若泽先生敲开 门,展示卡片,也许还展示了假授权书,而开门的妻子欺骗他说,您晚点再来吧,等我先生回来,一向是他处理这些事情,然后若泽先生会回来,满怀期冀,却会撞 见愤怒的副长官将他当场抓获……这一回就好像他的守护天使不停地在他耳边劝告,他决定将调查方向改为周边的商铺,若泽先生就这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拯救了自 己……
显而易见,萨拉马戈通过虚拟的将来时及对话弥补故事可能出现的漏洞。这一技法还可作为审美逃逸之术。正面强攻不过,避重就轻地来个转身,既体面又华丽。而且,因为将来时的引入,小说的层次感更强,意蕴也愈加丰富。
在我头脑里作家们不同的队列中,萨拉马戈单独一队:能把奇崛的想象、务实的行文、蓬勃的游戏精神、清冷的理性、深重的怀疑主义、诡异的修辞以及 彻骨的荒谬感几乎完美地结合到一起。每当我费尽心思要总结阅读感受时,头脑中都一次次闪现他不同角度和表情的面孔,仿佛这些小说都写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