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散文的处境、机遇和来路、去向(李林荣)
1.“散文时代”的隐忧
在散文家们欢呼“散文时代”正在降临或已经降临的时候,我想也应该有人站出来说:“散文时代”也是一个人们正常的艺术感觉和审美情趣容易被扭曲、被损耗的时代。事实上,我们过去很多年来一直都处在这样的一个“散文时代”里。没有哪一种文学样式或文学体裁注定是艺术象牙塔的尖端,也没有哪一种文学样式或文学体裁注定只能充当艺术象牙塔的底座。在创作中,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位写作者所面临的挑战都同样来自现实生存处境。
就这个意义而言,散文和小说、诗歌一样,都是人们援以担当生存压力的一种特殊方式。人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境况中,承受着不同的生存压力,因而也需要选择不同的担当方式。永久的、全能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担当方式是不存在的。要求某一种担当方式保持或者追求某一种单调刻板的规格,是不合情理的。在散文的筋骨早已被“杂文”抽去了的年代里,散文还支撑着我们捱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毫无疑义这堪称奇迹。然而下一步,我们所熟悉和习惯了的各种或新或旧的散文模式,还能陪我们走出多远?我觉得这是同时摆在散文家和散文爱好者面前的一个紧要问题。
2.散文:亟需问题意识的领域
散文写作在文坛内外一如既往地受人欢迎,这令人欣慰。与此同时,我们也清楚地记得,“散文热”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仅仅是在1990年代以来才逐渐得到较广泛的认同的,在此之前,不论是在所谓的纯文学领域,还是在一般的文学爱好者心目中,散文的地位和价值,似乎都是不言自明地摆在其他文学体裁之下的。
现在算起来,“散文热”差不多已经持二十多年了,但若要问这二十多年的“散文热”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热”,所“热”者到底又为何物?恐怕至今也还没有多少人能够讲明白。自然,也就更没有人能够预知,眼下这种“散文热”将维持多久,或者,将去向何方?——很显然,对于这些问题,我们过去想得太少,以至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存在。当然,理性的思考永远代替不了艺术的实践,但光凭着手脚而不用头脑,在艺术探索的道路上也是绝不可能走远的。
基于这种考虑,我以为各方面的散文写作者和散文读者,以及专门的文学批评家们,现在或许都有必要一起来思考有关散文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问题。因为说到底,散文和世上别的事物一样,若要不断有所发展,就必须首先被越来越多创造和接受它的人当成一个不断变化中的问题来看待,而不是被尊奉为一个停滞僵化的固定模式。
3.散文界的招牌和品牌
“文学界”、“散文界”这些人们常挂在嘴上的词儿,其实是没有什么具体确切的内涵的,文学或散文的存在空间无非就是包括报刊、书籍和网络在内的各种形式的媒体。
媒体自有媒体的运行规则和操作手段,严肃的文学家们所看不起甚至鄙视的许多做法,如打造品牌,树立风格标志,扬长而抑短的广告宣传,在媒体这一行业领域内,却是很必要很有价值的。但无论任何时候,媒体的行规和准则都不应该代替作家自己的审美追求,当然读者和评论家也不应该完全依从着媒体的炒作来欣赏和评价作品。
作家、读者和评论家,对于媒体的行业特性,应当抱尊重和理解的态度,既不必横眉冷对以示清高,也无需五体投地全盘认同。媒体就是媒体,话语中介者而已,理想的媒体是平易近人的对话圆桌,不是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天梯。
现在谁也不能否认,出版界许多热心之士所创制的品牌,在以往二十来年散文一路走红的过程中,极大地发挥了助威和帮衬的作用。然而散文的繁荣也罢,文学的繁荣也罢,单靠着挂标牌和树旗号,是难以维持长久的。人们有理由欢迎媒体上出现更多为文学创作助兴的品牌,同时也有理由期望作家从超越这些品牌的意义上多作努力,免得被品牌的光晕罩住,而终于使呼唤佳作的品牌,蜕变成欺世盗名的招牌。
4.在象牙塔以外表现“个人”和“自我”
回顾近年的散文写作领域,我们不难发觉,致力于观照历史事件和现实生活的作者和作品大量涌现了出来,并赢得了读者的广泛瞩目。
究其成因,这一方面固然跟时代风云大变幻时期特有的那种格外浓厚、格外强烈的沧桑感和豪迈感有关,站在历史制高点上,抚今追昔,即便是小老百姓,也难免会像伟人那样,有一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感慨;另一方面,这大概也是1990年代以来过分鄙弃所谓重大题材的散文写作趋向延伸到一定限度之后,发生了逆转和回流的反映。
从五四时期开始,就有许多作家和评论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白话散文的写作和社会思想层面上的个性解放之间,存在着值得极其珍视的互动关系;可惜的是,后来很长一个阶段内,这种关系被人为地破坏了。直至进入1980年代,情况才逐渐得以改变。
但最近这些年散文写作和散文评论方面的种种迹象显示,越来越多的人从一个误区跳进了另一个误区,——他们把张扬个性和表现自我的艺术价值取向,同走近社会、关注现实、审视历史等私生活空间以外的一切合理的个人精神行为,都绝对地对立了起来,在他们看来,只有封闭在所谓纯艺术的真空里的“个人”和“自我”,才是成色十足的,因而也才是值得加以表现的。然而,现当代文学的历史表明,并没有任何事实可以支持这样的清规戒律。真正健旺而有活力的“个人”和“自我”,是奔腾在象牙塔以外风沙扑面的天地里的。最近这些年述史、纪实风格散文的持续兴盛,再次向我们印证了这一点。
5.走出“为散文而散文”的误区
文学创作是一个充满魅力和诱惑的领域。走进这个领域之初,谁都难免怀着些相当纯洁相当高远的志趣和抱负。可是一当在这个领域里呆久了,另外的那些很现实、很迫在眉睫的利益方面的趣味和考虑就不知不觉地在写作者头脑里占了上风。什么艺术上的不断创新啊,风格上的自我突破啊,题材和手法上的大胆探索啊,思想修养上的提高再提高啊,全都成了面子上的摆设,口头上的套话和托词;心里真正看重的其实只是报刊编辑的喜好、倾向,出版社的选题行情,文学界的流行讯息,简单地说,就是揣摩别人希望自己写出什么样的东西,自己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别人才会喜欢。
不消多说,像这样成天光琢磨如何讨别人欢心的写作者多了,整个文学创作领域的气候是好不到哪里去的,非要叫好,那也必定是在骗人。固然,作家是社会人,社会人不能自我封闭,关起门来造车,但实际上,以当今社会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来看,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闪到社会外边,完全是多余的;真正值得担心的是,我们是否还能在喧嚣之声不绝于耳的环境中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呼唤和叹息?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当前的文学创作领域里存在着两种人,一种一味跟风跑,一种自然也不可能在时代潮流中岿然不动,但他们时刻都能把握并且遵从自己内心的律动。
表现在散文方面,前一种人就是“为散文而散文”的,他们写散文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会写和还在写散文,写来写去他们总是生怕自己的“散文家”帽子被别人摘了去,为了这顶大家赏给的帽子而写作,是他们最高的追求;后一种人则是既看到了现存的各种虚虚实实的散文模式,但同时又十分清楚,自己只有首先努力不被这些模式套住,然后才有可能使散文成为发现和表达自己的方式之一,对于他们来讲,有关散文的种种观念和成见,只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话语背景而已,他们写散文和写其他任何体裁的作品一样,都是为了对自己内心自然而然的倾诉渴望作出响应,至于写出来之后是否被叫作散文,他们是毫不在意的,他们的写作当然并不总是成功的,但历来成功的作品,特别是具有继往开来的艺术史价值的作品,十之八九都出自这后一种人之手。真正有抱负的散文家,在创作实践中,应该有摔掉漂亮帽子和金字招牌轻装前进的胆识。
6.散文时代的追星族
这些年经常写点散文的人,总喜欢把“散文时代”这个词挂在嘴上。他们的意思是,如今写散文是最合乎时代潮流的,时代正在呼唤散文呢。虽然这样的意思,与“散文时代”这个早已有之的词本来的含义(最早把“散文时代”当作一个学理概念讲的人是黑格尔,不过在他那儿,“散文时代”是“诗的时代”的对立面,意味着枯燥、庸俗、缺乏超越性,完全是个贬义词)已经相去甚远,但我们还是应该承认,写散文,现在的确是最省力、最节约本钱、也最容易见效的一种文坛登龙术。难道不是吗?
抛开这些年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抬举起来的那一大堆“散文大师”不谈,光说亦步亦趋地尾随在这些“大师”背后的所谓散文家们,就可以列出几页长的名单。然而作品呢?书店、图书馆里崭新的散文集,层出不穷,简直叫人目不暇接,但若想从中发现一两本真正耐读的,却难得如同沙里淘金。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渴望好的散文和好的散文家的出现,而一些其实并不那么好的散文和散文作者,也就越容易乘虚而入,攻破我们的心理防线,使我们为之欢呼且喝彩。
这情形表现在一般的读者群中,足以见出一个缺乏真实的批评与批评家的时代是多么地可笑和可悲;如果批评家的圈子里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这个时代的批评家是多么地无知和浅薄。
7.孩子们读什么样的散文?
近年出版界响应着提倡素质教育的口号,推出了一大批供中小学生课外阅读的文学经典丛书,散文以其篇幅易于短小、内涵易于显豁的优势而在这类丛书中占取了不小的份额。但是遍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真正称得上艺术、思想俱佳的短篇散文,实在是凤毛麟角,而其中适合大多数中小学生阅读的,则更是少得可怜。
自然我们期望下一代是思想辨别力、审美判断力、人生体悟力各方面均比我们强得多的一代人,但如果在白话文已经雄踞文学正统位置近百年的今天,我们还是只能让孩子们通过唐宋八大家或鲁迅、朱自清、冰心、叶圣陶等老一辈作家的某些遗作,来领略汉语文学的优美酣畅,而我们自己却总是一方面热衷于炮制最神秘、最沉重、最深刻、最容易收到哗众取宠之效的所谓散文精品,一方面却连三五句语意通顺的话都写不好,用一两千字说不清最浅显的一点道理、描述不清最简单的一个事件,提起笔来不是倾诉求而不得的失恋之苦,就是形容婚外恋的迷乱,要不就是变着花样自我表扬、自我吹嘘、一个劲儿装圣人或哲人,那么,我们是否有点愧对那些盼着读到当代散文佳作的中小学生呢?
8.浅薄的体裁歧视
文学创作中的体裁差别,与体育比赛中的项目差别本质上并无不同。马拉松选手不会因为自己的项目路程远、耗费的时间长、付出的体力多,所以就轻视短跑或跳高、跳远的选手,每个体育项目都是无数具有特殊禀赋和特殊能力的人千锤百炼、共同创造的成果,每一个体育项目都有自己不能被其他项目所遮盖和代替的宝贵价值。文学体裁何尝不是如此?
整个文学摆在全社会行业领域里,何尝不是如此?商人和官员看不起作家的时候,作家往往很生气,但一旦自我感觉比较好,志得意满的情绪比较强烈的时候,某些作家就总免不了要说出些放肆的话,来贬低其他作家或其他作家的专长体裁,他们觉得这样做很有才子气、很有个性,事实上他们最终贬低的是谁呢?有史以来,无分中外,还从未听说哪种体裁、哪种行当因为被谁侮慢就衰落下去的,相反,倒是有不少本来还老老实实“术业有专攻”、埋头钻研本职的人,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高、把别人却贬得一文不值,而终于沦为言过其实、徒有虚名的浅薄儿。——珍视自己的专长,和尊重别人的专长,两方面结合起来,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敬业,敬业是包括作家在内的一切精神生产领域的劳动者道德上的底线。
9.文学魅力的多重性
世无完人,文学艺术领域自然也不例外。所谓天才、巨匠,在很大程度上其实也就是善于扬长避短,磨砺、锤炼自己个性、才具上的独特之处,同时又能够对自己的不足和弱点保持十分的警觉并恰当地加以抑制的人。就这个意义而言,包括散文家在内的所有有进取之志和创造激情的作家,首先应当是有自知之明和自制之道的人。尽管高深繁复的文学理论自古层出不穷,但历来人们欣赏文学作品的着眼点,总不外乎文辞和见识两方面。而作家当中,在个人禀赋和才能上也向来就有工于文辞和长于见识两个类别的自然分野。
这样看起来,在创作上,那种贪大求全、追求完美、总想一个人把所有的荣誉席位都一屁股占满的心态,是既不切实,也无必要的。一个文学的发展状态比较正常、比较合理的社会,是大多数人都认可的那条语言能力和思想修养的基本水平线不断有所提升的社会,同时,也是越来越多的作家和读者都懂得在这个水平线之上追求和欣赏那种具有“片面的”深刻性和独特性的偏才和怪才的社会。历史已经表明,文学的整体性的价值和魅力,往往是通过许许多多的偏才和怪才,而不是通过那些自以为大而全的、四平八稳面面光的庸人们得以体现的。
10.谁是文学的裁判?
计划经济时代,我们的文学事业也是计划体制,作家按一定的指标写,评论家按一定的指标评,评好评坏,对作家当然至关重要,但聪明的作家都知道,评论家自己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把着尺子量长短而已,尺子本身并不是评论家自己造出来的,不过能有资格拿着尺子量作家的人,大概总是在某一方面比作家高明一点、可靠一点的人,因而那时候作家对评论家总体上还是比较重视的。
到了市场经济时代,情况有了变化,越来越多的作家和评论家都觉得自己终于看透了一切,什么艺术价值呵,文学规律呵,审美品格啊,说到底还不都是市场效应的一张画皮?包装包装,炒作炒作,吹一吹,同时再拍一拍,只要一时占住了一块市场空间,就不难趁机往自己头上堆砌各种各样高深莫测而又令人肃然起敬的名词和概念。习惯于相信名词和概念的老实人,在市场热点转移之后,难免会替这样的作家或评论家害臊的,但聪明的作家或评论家却满不在乎,他们早就迫不及待地寻找和抢占新的市场热点去了。
卷在这样的潮流里,人们往往会忘记,裁判文学乃至其他许多艺术活动的最终的力量,其实就在人们自己心里。一个很多作家和评论家都失魂落魄地急于抓取一点什么外在利益的时代,很可能也将就是一个文学衰落的时代。
11.帮倒忙的“散文理论”
遍观古今中外的文学史,文学理论的产生和发展,不外与文学创作实践相结合,和与文学欣赏实践相结合两途。在前一种理论活动中,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创作一线上的作家,而不是光会说不会练的人;在后一种理论活动中,则凡是真实的感受,都应该得到尊重,当然,有比较广泛的阅读面和文学史知识作依托的感受,应该受到更多的重视。
除了身处实际创作过程中的作家以外,想同时在创作和欣赏两边的理论层次上都当主角的人,是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的。然而现在有些似是而非的所谓“散文理论”,既无意于总结和探究散文写作者们鲜活的创作心理经验,也无意于拓深、拓宽各层次散文读者的精神视野和文化价值背景,而是靠着凭空悬起的几个概念,和一番既疏离创作经验,又疏离欣赏实践的自说自话的循环论证,祭起一顶理论家的大帽子,对散文写作和一般散文读者,都要行使指导权。
很显然,轻信了这种“理论”的写作者和读者,到头来只会把自己弄得无所适从。对这样的“理论”,写作者和读者倒不如还是早早地敬而远之。
12.散文的历史和散文的方式
如果说,文学在主要靠物质关系维持的现实世界之外,给我们提供了主要靠精神关系维持的另一个生活空间,那么,散文所能够给我们提供的,就是这两个世界之间的一道桥梁。在这道桥梁上,我们得同时接受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两套准则的检查。
在别的文学体裁里,我们大可以躲在幕后,操纵着我们编造出来的人物、事件,去演绎种种亦真亦幻的真善美和假恶丑斗法的传奇,自己却不必为其中任何一方担负任何一点责任;但到了散文里,我们就不能不抵押上自己的人格,亲自出马、赤膊上阵;尽管当正派还是当反派,是做戏还是动真格的,各人尽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但谁也别再想超然物外,装成没事人。或直接或间接,或从正面或从反面,散文终归是要透露出写作者的人格消息的。
也正因此,要想从纸面上了解古往今来世道人心的真相,读散文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之一,不过一旦抱此目的去读散文,则一定还要懂得:出于人类虚荣的本性,提笔作文者从来都是难免自觉不自觉地使出口是而心非、正话却反说的手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