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峰中短篇小说:面向自我的抒情乐章(霍艳)
“80后”创作在经历了前几年的喷薄之后,在这些年逐渐趋于沉寂,“80后”创作者面临着一个迫切的转型问题——是向市场靠拢,甘愿接受市场包装成为一名“类型化”写作者,还是对自身创作加以反省,寻找真正通向文学之路,哪怕这条路充满荆棘,少了掌声喝彩。蒋峰选择了后者,并且交出了令人瞩目的答卷。他最近的创作步伐渐渐放缓,每年有一部中短篇作品在《人民文学》面世:2010年发表短篇小说《遗腹子》,2011年发表中篇小说《花园酒店》,2012年发表中篇小说《六十号信箱》——这几部作品篇篇出手不凡。据说,2013年1月,《人民文学》又将发表他的中篇小说《于勒的后半生》。
然而,与此同时,评论者却对蒋峰近年来的创作似乎并不热心,多数认为他还没有摆脱青春书写的范畴,在他们看来,这似乎还是文学起步阶段的尝试。又或者,“80后”曾经的喧嚣让许多人对他们此后的文学创作保持警惕。最可怕的一种情况是,“80后”的创作让很多人感到无话可说,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为主体的评论家队伍,与“80后”创作主体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些他们子女辈的写作者以及他们固执书写的题材,已经无法再用简单、传统的文学社会学、文学政治学来囊括。同时,两代人之间的话语裂隙,更使得他们彼此无法在一个层面进行沟通。
“80后”作家群出生在改革开放时期,外国文学的经典谱系得以完整地进入国内,书本里存在的虚无和颓废,人的异化、变形和暧昧不明等曾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内容,被“80后”顺理成章地接受。同时,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80后”面临着父母的希望和繁重的课业负担,被家庭环境包裹得严严实实,对社会的认识转而以书本为起源,于是,他们开始了模仿。蒋峰在高中时代阅读了1000本书,深谙西方小说的创作技巧,并且在早期作品中实验、甚至炫耀这些技巧。他曾坦承,直到1999年才摆脱了困扰他28个月的王小波风格。立志于写出最好华语小说的蒋峰,出手就是30万字的长篇小说《维以不永伤》,这是一本大杂烩的小说:魔幻现实、侦探故事、诉讼小说、拼贴元素、罗曼斯情节、复杂的叙事人称切换,甚至还使用数字符号创作叙事游戏……蒋峰在处女作里就把小说当成了与读者之间的一个游戏,他用文字构建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作为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他俯视着一桩跨度30年的命案、十几个人物的悲欢离合,以及读者在文字丛林里迷失方向的苦闷。无疑,作者在这部作品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同时,这种努力也造成了文本的晦涩以及某些情节安排的不合理和故弄玄虚。日后,连他自己也承认,第一部书太过用力,想要把平生所学全然贯之,下笔太重,在文本中迷失了自我。
之后,蒋峰出版过一部短篇小说集《我打电话的地方》,向美国极简主义作家雷蒙德·卡佛致敬,行文风格颇具“现代派”特征,每篇小说都尝试一个新的写作方向,具有鲜明的文体意识。作者超越叙事者,远远地观察着苦难者麻木的身体和灵魂,显示出理性和中立的姿态,这在美国文学里可以找到鲜明的脉络。2010年,蒋峰出版自己的野心之作《恋爱宝典》,面对爱与文学这个古老的命题,蒋峰开始了自己的解构,他采用复调叙事,又不断分出枝杈,时而用幽默揶揄的语言风格贴近当下语境,时而又一本正经地对文学和作家进行颇具专业水准的论断——他用一个章节来探讨歌德与汪曾祺,爱与文学的不朽。2011年,蒋峰在痴迷了一段时间的推理小说后,开始尝试类型化写作,推出《为他准备的谋杀》,他再次娴熟地运用推理小说的技巧,为真相揭露制造一个个障碍,带领读者共同逃亡。
熟悉蒋峰的读者不难发现,他具有小说家的天赋,同时也有小说技术的自觉。我认为,他已经具备一个成功作家的三分之二,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则是在感情。蒋峰并不是不投入感情,但他的感情是支离破碎的,是对小人物的怜悯、对命运不可控的无奈、或是感慨文学在市场冲击下的落寞。我以为,在当下,唤起读者的阅读热情有两个途径,一个是惊奇的故事,这交给网络文学足以完成;一个是感情价值总体性建立,而不是对经验碎片的描摹和拼贴。这种感情整体性建立在对社会的深度认识之上。随着阅历的增加,蒋峰已经逐渐在这个向度进行挖掘,他不像其他的同代写作者,用一把刀子在生活的表面胡乱切割,划得到处是鲜血。他握着那把锋利的刀,选择一个角度划开一个缝隙,把刀锋不断地深入,刺向人物内心的隐秘角落,挑起故事的线索。
蒋峰多次谈到,这6部中短篇作品都隶属于一个名为《白色流淌一片》的长篇小说。“白色流淌一片”的意象贯穿在每个故事里,许佳明则是贯穿始终的主人公,几篇小说共同叙述他的6个人生片段,由此讲出一个人的大命运,进而放大为一代人的大命运。6个故事围绕着梦想、遗忘、成长、信仰、爱情的主题展开,最终形成一部传记体长篇小说。
对主题展现最为充分的是《六十号信箱》,充分得有直白的危险,在被视为“祖国花朵”的许佳明心中,盛开着一朵秘密之花,高尚与龌龊、圣洁与欲望、孤独与绝望交错编织为花瓣,他既要不停地朝着光明,又不断被黑暗所拉扯,在不稳定的人性上下拉扯间,文章产生了强韧的张力。许佳明暗恋的少女房芳正是由于抵不过心里对恶的愧疚而选择自杀,不断以她为向上动力的许佳明在经历诸多挫折后,终于让秘密之花在阳光下盛开,彻底掩盖了年少时的辛酸。
《花园酒店》的主题是遗忘,一个即将逝去的老者,为了抵御被遗忘所带来的恐惧,拼命地为孙子和女儿做事,他不光自作主张地把精神病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聋哑人,还为了给孙子攒学费而偷盗花园酒店的钢筋,但他为之付出的两个人却跟他并无血缘关系。花园酒店的从无到有,是遗忘主题的隐喻,随着大时代的变迁,共青团花园在荒废了一段以后,终于破土动工,建成花园酒店,而时代的车轮碾过依靠花园生活的底层民众,老许“感觉到这个夜晚好多失眠的老人像他一样,站在窗前懦弱地看着这一切。喜欢来花园溜达的、聊天的、打牌的,都是快70岁的老人了,你们就不能等两年,等这帮老头老太太们死光了,再来毁掉这全部吗?” 蒋峰勾勒出在巨大历史转型中底层民众的创痛,最后“好像他们真是像开发商所愿望的,在一个冬天里都死绝了似的”。
《于勒的后半生》的主题是信仰,许佳明信仰爱情,在大学为女友学习绘画,继父于勒信仰公正,在被判为死刑犯时,不惜杀害7条人命越狱以证清白,在沿途乞讨中等待被公平审判的那一天。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又毅然决然地踏上回家自首的路。这对继父子虽然生活在底层,却有坚强的内核,希冀以此击碎现实的冰冷。
这几篇小说,围绕许佳明24年短暂的一生,虽然并没有脱离青春写作的范畴,但却与其他“80后”作者所书写的青春大不相同。“80后”作者笔下的青春分为3种:一种是白色的,像一个被编织精美的七彩泡泡,主人公都像是梦呓一般地在空中飞舞。一种是黑色的,充满了青年人对社会的仇恨与破坏的欲望,他们向社会举起匕首,在文本中挥洒着过度的荷尔蒙。还有一种是红色的,以女性作者居多,她们酷爱血的意象,从经血到处女之血再到生育之血,她们把红色泼在人物的器官上,用放大镜仔细察看血的流淌趋向,字里行间充满了暧昧不明的气息。蒋峰的青春书写则是黄色的,是大地色的。蒋峰笔下的青春是紧贴地面的,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写实性。长久以来,年轻作者难以书写自己生活的全景,他们被高度发展的媒体拉扯得支离破碎,并不具有全景意识,始终浮于生活之上,无法形成对世界明晰的认识。蒋峰有着丰富的写作、阅读经验,他在几个城市间不停地游走,又有一双敏锐捕捉生活的眼睛,因此,他的作品不再以“疼痛”作为青春成长的主题,而是通过许佳明的一生,勾勒出一代年轻人貌似千篇一律实际迥然不同的人生,以及底层群体貌似各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的生活,诠释着命运的吊诡与苍凉。
小说紧贴许佳明的视角,以一个还处于成长中的少年,来丰富对世界的认识。蒋峰并没有粗暴地呐喊、控诉这个世界的不公,他的文本里充斥着一种内在的抒情性,《花园酒店》里的残疾人老王拒绝请年轻保姆,作者挖掘出这是自尊和欲望的双重作祟,“老王是个男人,老人,残疾人,但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个男人,碰到年轻女人他还是会点燃小火苗。这是飞蛾扑火,没半点希望,只能自取其辱”,老王为了救自己重罪的儿子,每天跪在检察院门口磕头,以残疾人的身体博取同情,坚称要送给法官“一个良心”。蒋峰的感情投射给其中的每一个人物,没有人是恶的,只是不断在善与恶、良心与欲望拉扯中的身不由己。
值得肯定的是,通过这几篇小说,蒋峰写出了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巨大变迁。“80后”生长在城市,却无法对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做出一个明晰的价值判断,干脆保持防御的姿态,一面躲在弄堂里巷怀旧,一面享受城市化所带来的便利,一面还抱怨着人与人的隔膜。《花园酒店》里蒋峰以城市新地标为基点,从共青团花园被翻建,到花园酒店破土动工,再到项目落成,成为高尚人群的聚集地,最后上演命案,侧写了长春历史转型中的风雨变迁。社会的进步是以一些东西的消失为代价的,布尔什维克没了,“共青团”3个字被抹掉了,又高又老的杨树,比许佳明爷爷年纪还大,十来分钟就没了,“吊车铁钩的影子在墙壁晃了一圈,又离开了房间”、“过去挺好的路,被他们那些吊车卡车压得一团糟”……蒋峰捕捉到城市变迁下人们生活所发生的点滴变化,而这种变化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直至他们为顺应城市化潮流而做出改变。
许佳明身处3个圈子的集合,生活的哑巴楼是一个底层圈子,省一中快班是一个向上层阶级的过渡圈子,花园酒店里纵欲吸毒的有钱人又是一个高级圈子,这3个圈子并不是封闭的,少年许佳明出色地完成了把它们串联在一起的任务,展现了长春在90年代初的全景风貌。蒋峰还写出了城市变迁带来的孤独病。许佳明的母亲许婷婷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她对于母爱的认知是来自于现代媒体,在未婚夫小吴变成植物人的那刻,她发现电视剧都是骗人的,转而迷上了《动物世界》,袋鼠妈妈带着宝宝蹦来蹦去的场景教会她母亲的责任,而母虎为了保住遗孤和公虎展开的决斗,教会她母爱的伟大,她为了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在生产时不肯用力,宁愿像袋鼠一样把许佳明牢牢锁在怀里,也不让人把他抢走。许婷婷和许林森相依为命,却无法沟通,遗腹子许佳明的父亲成为植物人,母亲被他亲手送进精神病院,在爷爷去世继父再娶后,他成了无依无靠的人,把全部心思投入到无人开启的秘密信箱。少女房芳每天在父亲的庇护下生活却深感孤独,走上自杀的绝路,继父于勒为了寻求正义孤独逃亡到少数民族部落,许佳明的未婚妻萍萍过着富庶的生活,却在胎教课上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孤独已经成为城市现代化进程里的病灶,虽然靠相互取暖可暂时缓解,却无药可医。
蒋峰的语言具有鲜明的辨识度,可以用干净、流畅、冷静、幽默来概括。他的语言较少使用形容词,更不会出现那些绕口自造的词语和做作的四字成语。试举几例:“白色流淌一片”作为贯穿始终的意象,在不同故事里分别形容云、雪水、精液。形容精液时,“脱下他的裤子,看到白色流淌一片,这一次他真是感到了忧伤,这种忧伤被精液渲染后愈发苍白”;形容雪水时,“这里就要被一片白色覆盖,偶尔太阳上来时,消融的白色会流淌一片”;形容云朵时,“冬日的积雪被雨水打湿,裹着山体的白沙,又拽着碎掉了的云朵,白色流淌一片,朝着山脚奔下去”。可以看出,蒋峰的描写灵动洗练而又相当克制,精准而又点到为止,留给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蒋峰的语言不乏幽默,而在这种幽默的腔调下,体现了对生活无奈的自我消解,或是以调侃来抗击现实的残酷。《遗腹子》里,许佳明的亲生父亲变为植物人,医生“花了很长时间跟老许解释,什么叫做植物人,他说,至于哪天哪月醒来说不准,可能小吴睡20年都醒不了,也可能明天一早他就睡饱了,还跟你们一起喝豆腐脑呢”,人生悲剧,在幽默的笔调下,被处理得又有了希望,仿佛残酷只是一场漫长的梦。
“80后”作者并不缺乏天赋和文学素养,他们缺乏的是精神世界的与众不同以及和别人不同的生活方式、观察角度。蒋峰的独特性在于他对自我的真诚,他曾说:“我不想写一个简单的青春成长的疼痛故事,我想唤出我最真诚的那一部分。”在几部作品里,我们看见他的努力,而由于对自我的真诚,也使得他作品里无处不充满着希望,这希望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沉浸在苦难里的人们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