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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运与文运——读《文网·世情·人心——阎纲自述》(白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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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烨 来源:文学报
发布时间:2012-12-21

  早就听说阎纲在写一部回忆性的著述,跟他有着亦师亦友的特殊关系的我,很是期待这部新作。不久前,这部名为《文网·世情·人心———阎纲自述》的新著由三联书店正式出版。得到作者的赠书之后,就挤出时间来认真拜读。应该说,阅读的过程称得上是酣畅淋漓,但阅读过后的感觉却莫名的沉重,这部书由作者亲历亲见的角度,揭悉了不少当代文坛的闹剧,也叙说了不少当代文人的悲剧,这种在回溯过往的历史中,更多地着眼于问题的剖析与历史的教训的自述,委实是不多见的。仅此一点,这本书就颇值得人们格外予以关注。

  因此,读《文网·世情·人心——阎纲自述》,我首先比较关切的,是他在文学评论道路上的进取与成长。关于这一点,他的叙说较为充分,也至为感人。他既写到了自己从小对于文艺的喜爱,以及家族文化的无形熏染,又写到进入中国作协《文艺报》之后,侯金镜等前辈评论家的放手培养与悉心指教。“侯金镜是我的恩师”一节,让人们看到这位老评论家对于评论新人帮助与扶持的不遗余力,对于优秀作品的发现与推介的倾其心力,《文艺报》在当今文坛的地位乃至当代文学评论在业内的影响,他都是功不可没的主要开拓者与重要奠基者。文中还较多地披露了侯金镜在选题与评论的取向中,有意以对“审美意识”的突出与高扬,来与概念化、公式化的文学教条相抗衡。“为人处世的实事求是作风,为文衡文的现实主义精神”,一个与时风格格不入的侯金镜,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阎纲说,侯金镜“颇得其终生追慕的鲁迅之遗风”,我却说,阎纲也颇得其终生追慕的侯金镜之遗风。

  因为文艺事业是整个社会的一个构成部分,高度政治化乃至运动化的社会生活,当然要波及到文艺领域,尤其是文艺界的唯一权威传媒《文艺报》。因此,从“《再批判》——反右再烧一把火”开始,《文网·世情·人心——阎纲自述》便以个人的目击所见,概述了频现于《文艺报》的一个个重要“批判”,发生于中国作协的一场场内部批斗。这一切都让人无比真切又深切地知悉:“十七年”的文坛不仅不寂寞、不单纯,而且常常被各种突如其来的批判所骚扰和运动所裹挟,这使它虽不是政坛,却又胜似政坛。

  正是在文学与政治的难分难解与高度扭结上,这本阎纲自述把“十七年”间的文坛现状描述得让人心惊肉跳。运动接着运动,批判连着批判,这些在别的著述中已屡见不鲜的文坛事件,经由阎纲的亲历亲见叙述出来,因为都系结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命运,便格外具有了一种人文的温度。丁玲、陈企霞等在“反右”后期遭遇“再批判”,54岁上便“举家放逐,戴罪边陲”,离家下放前的丁玲,常常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陷入沉思。书中颇有意味地写到“多福巷是命运的拐点,挥手自兹去,再不回头”。更有意味的细节是,1982年重又复出的丁玲,到延安参观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旧址杨家岭时,指着当时座谈会上那张百十人“亲密无间”的合影照片,长叹一声说:“当年是兄弟,后来成君臣了。”这是一声长叹,也是一句天问。这种由近到远、由亲到疏的悄然变异,委实是值得人们深加探究和深长思之的。

  还令人读来惊心动魄的,是书中有关“文革”期间,中国作协干部下放“向阳湖”,清查“五·一六”等往事回顾。“五·一六”原是“文革”期间北京某高校一个极左小组织,为时很短,即被解散。后来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当权者就把“五一六”想象成一个全国性的反革命组织,成为当时的掌权者随意整人、抓人的一个莫须有的借口。阎纲等人在向阳湖劳动改造六年,也被当成“五一六分子”被整了六年。“深挖‘五一六’十分恐怖,有些熟悉的面孔转眼之间消失了,深更半夜传来逼供信的叫骂和呻吟声令人心惊肉跳。”正是在这种把人随意抹黑,任意整治的肃杀环境里,一些人“明知是假,却昧着良心跟着跑,伤害无辜”;而侯金镜则刚正不阿,忍辱负重,严文井也惺惺相惜,暗中安慰,郭小川更是愤然上书,引火烧身。两相对照,差异何其鲜明。在这场政治混战里,文人的斯文被辱没殆尽,人性的光色也被玷污得晦暗不明。“文革”如何是一场灾难深重、影响深远的”内乱“,又如何应予彻底否定,引以为戒,阎纲的含血带泪的文字,是一份刻骨铭心的个人诉状,也是一份绝好的历史证明。

  年轻一些的人们常常会纳闷,为什么从张光年、陈荒煤、冯牧、郭小川等,到唐达成、谢永旺、阎纲、刘锡诚等,诸多老年一辈和中年一代的文人,会有那么突出而强烈的政治意识、政治情结,从而在揭批“四人帮”文艺黑线,鼓呼文艺思想解放中,一马当先,冲锋在前?阎纲从他自身的痛苦经历告诉人们,他们受了太多的非文学的羁绊,受了太多的政治性的戕害。极左政治,害苦了他们个人,更害残了整个文坛。对于极左政治的深恶痛绝和高度敏感,正是他们的责任感之所在,使命感之体现。阻击极左政治的不时侵袭,佑护文学事业的常态运行,在他们而言,是自然的,也是本能的。这既从根本上阐释了新时期文学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长足崛起、一路前行的原因所在,也从内因上说明了他自己辗转于《人民文学》、《文艺报》、《小说选刊》和《中国文化报》的根本动力所在。

  全书最后一节“伤逝”,从母亲的因病去世、女儿的意外离世,到“忍看朋辈成新鬼”,细述了鲍昌、张弦、贾大山、刘绍棠、路遥、邹志安、乔典运等人的英年早逝,廖沫沙、黄秋耘、韦君宜、冯牧、严文井、吴冠中等人的生前交往。评点式的怀念,祭文式的叙述,有痛惜又有悲怀,更有他们留于为文与为人之中的友情与激情,读来让人唏嘘,令人感念。文学是殉道者的事业,他们因为出色又独到地履行了殉道的使命,依然活在他们为之献身的事业之中。阎纲没有忘记他们,文坛没有忘记他们,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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