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与融合——读笛安“龙城三部曲”有感(刘恒)
还记得1979年的时候,我在《北京文学》做编辑,一天一个留着鲁迅式的小胡子的男人风尘仆仆来到编辑部,后来这个在山西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娶了当地的媳妇儿,并留在了当地,这个人就是李锐。后来我又翻到一个叫“蒋韵”的作者,在几百篇稿子中脱颖而出,就像她的名字,非常有韵味。后来才知道,他们原来是一对恋人。
最近,当我读到他们的女儿笛安的“龙城三部曲”的第三部《南音》,这部我也曾为她在《东霓》中做过序的作品,我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过去了,新人成长起来了。我自己的孩子没有从事写作的事业,结果我朋友的孩子继承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令我感到非常欣慰。
我拿着一张白纸,勾勒它的人物关系,看她的人物网络关系是如何编织的。让我吃惊的是,笛安观察世界的能力非常强,甚至超过了很多已经成名的作家,好比在她的主观世界中打开了一个灵敏度非常高的雷达,探索的疆域广阔,分辨异常准确,我相信这其中李锐蒋韵父母的基因在起非常重大的作用,就是她天才的一面,使她这个雷达,所有的原件和效果达到一个非常完美的程度。
另外,笛安的表达能力也超越了同龄作者,她的笔力很冲,坦率说,某些地方看到张爱玲的某些影子,只不过我觉得张爱玲更突出的长处是她的雷达对准自己的内心,看得更仔细,好像有一个显微镜,拿这个显微镜照着自己的灵魂,恨不得拿细菌的数量数出来,把无数细菌的种类给你详细分出类来,令人毛骨悚然,这个是超长的能力,不具备也罢,有点儿失常,但是这恰恰造就了一个伟大作家超越常人的素质,让人望尘莫及。
笛安的小说,可以从中找一个简单的中心词——“撕裂”,或者说“分裂”。这种撕裂的状态,实际上是对世界的一种揭示,我们只要睁开眼睛看我们周围的世界,或者静心关注自己的内心,就能发现我们就是处于撕裂的状态。我列出小说中可以自圆其说的撕裂有无数:肉体和灵魂的撕裂,欲望和理想的撕裂,或者再等而下之,竞争的欲望和竞争能力的撕裂,男人和女人的撕裂,一个美好的生存被死亡所撕裂,从社会角度说,掌握权利的人和没有掌握权利的人的撕裂,掌握财富的人和缺乏财富的人的撕裂,各种各样的撕裂,再放眼看去,个人和他人的撕裂,再大一点,这个单位和那个单位,这个民族和那个民族,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自然和人类,最后天和地的撕裂。撕裂的状态是人类摆脱不了的一种状态。他们说爱和死是永恒的主题,实际上我觉得永恒的主题就是撕裂,展现这个撕裂的世界。
我想到的第二个中心词是“融合”,不知道恰当不恰当,就是当我们面对一个撕裂的主体的时候,我们用什么方式来摆脱这种痛苦的状态,那就是“融合”,就是用你的主观世界融合这个时时让你陷入麻烦的客观世界,理解它,尽可能理解它,尽可能去接纳它当然还有一种方式,很多人最后选择的方式用宗教融合它,当一个人脆弱像蚂蚁一样,那么向不可知的命运顶礼膜拜,从宗教中寻找支持,让这种撕裂在我的某种退却当中,在某种服输当中或自我安慰中达到某种平衡。还有一种方式,是我们人类用的很久的,就是艺术的方式,表达的方式,我们通常说艺术是准宗教,实际上它在某种程度上相对于人的主观世界而言,它起的作用跟宗教是及其相似的。
笛安实际上用文字在做这个工作,把它构成一个自己独有的世界,当以一本书的形式出现的时候,就是融合的结果,生活的素材撕裂开,或者把撕裂的素材摆到自己的工作台上,用文字焊接它,拼接它,或把它打碎,放在锅里煮,放上各种各样的佐料熬它,最后形成一个融合的整体,她做的应该就是这个工作。就是在撕裂的前提之下,达到一个融合的结果,这不是妥协,这是人的宿命,你没有别的选择。
或者政治家还可以制定他认为正确的政策,改变这个社会,军事家可以用自己的暴力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说在撕裂之上增加新的撕裂。但是作为文学工作者,拿着笔的人,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完全用和平、融合的方式安慰自己的心灵,同时安慰自己的同类去融合,而笛安能达到这个目的。
在这里,要送给笛安一句话:“你既要有李锐之 ‘锐’,还要有蒋韵之‘韵’。锐就是要撕裂世界给人看,韵是融合起来安慰和慰藉。”
(《南音》笛安/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