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的土地哲学——读《故乡永在》(宁肯)
凸凹成名甚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即以散文蜚声文坛。我最早听说凸凹的名字是在苇岸那里,具体怎么听说的,都谈了什么,记不清了,但时间是清楚的,应该是在1997年左右。那时我刚刚认识苇岸,通过苇岸我开始重新打量中国文学,也回到了文坛上。多年前我认为写作已无意义,写作甚至是可耻的,苇岸的写作让我看到了意义,让我重新界定了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个人立场的写作仍可与时代构成对峙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一定很紧张,但可以确立价值。
在与苇岸的接触中我知道了凸凹,我知道苇岸和凸凹都是乡村散文家,大地散文家,他们生活背景相似,都在北京的边缘山脉与平原交汇的地方写作。但是认识凸凹是在2002年,我参加了一次北京作协去河北的活动,之后,我与凸凹熟悉起来。
最近他在《十月》杂志上发表了他的散文重磅文本《大地清明,故乡永在》,我是责编。这组两万多字的散文发表出来后转载无数,反响热烈,堪称凸凹作为一个散文家重新崛起之作。读过一些凸凹早期的性情散文,印象深的是他敞露出的真诚、坦荡,特别笔端往往不时流露出别人往往倾向于隐藏的最真实的东西,因而富于震撼力。我记得有几次这种震撼差一点让我打电话给他,表达一下我的阅读感受。如果说散文以真实真情感人动人,那么凸凹早期的散文无疑做到了,并且做得十分出色,也为他赢得了应有的名声。
但散文要想长足进身显然仅靠真实真情是不够的,而一个散文家往往要么在这里止步,要么在这里分岔,由自发的写作转向专业化写作,也即从散文作者写作转向散文家的写作。大体上一路是读书、学问、思考、品评,进入某个文化学术领域成为文化散文;一路是小品,闲适,旅行,玩味与个人意趣。这也没什么错,而且似乎是散文的宿命,散文的必由之路。凸凹这些年,根据我的一鳞半爪的观察,大致也在这两条路上左冲右突,也有相当的建树,但似乎并没跳出散文大的宿命,因而似乎也无大的突破。到了《大地清明,故乡永在》,经过多年的纵横捭阖之后,凸凹回到了大地,仿佛一个多年的浪子回到故乡,开始重新发现大地,重新发现自己的故乡,重新找到自己的根,找到文化的根,伦理的根;这种根上的思考构成了凸凹散文前所未有的深刻性,也构成了凸凹植根土地固有的乡村哲学。
一个人总要经过这样一个过程:清新的带着天赋才气的出发,之后步入漫长的迷惘期,苦寻期,歧路期,多数人再也找不到自己,或者说找不到自己的根基——因为很可能只是一点才气而并无根底。能找回自己的人是极少的,是经过大苦的,是永远于植根于自我的千疮百孔之上思考一切的人,是那些能够回到故乡的人,是那些还有故乡的人,是那些并非衣锦还乡的人。一个浪子回来了,出发时是少年,回来时已是中年,除了内心,没有别的什么财富。而内心的财富与故乡土地所固有的财富的融合,构成了一个新的凸凹。这个坐在故乡土地上思考祖父的中年人,打通了与土地的最深刻的关系,成为土地道德与土地哲学的代言人。
看看这个文本的起笔,几乎看到了凸凹坐在大地上的样子:“那时的故乡,虽然贫瘠,但遍地是野草、荆棘和山树,侍炊和取暖,内心是从容的,因为老天给预备着无量数的柴薪,无须急……‘猫冬’,是山里的说法,意即像猫一样窝在炕上……春种,夏锄,秋收,三季忙得都坐不稳屁股,到了冬季就彻底歇了。因为这符合四时节律、大地道德,就享受得理直气壮。所以猫冬,是一种生命哲学。”(《亲情盈满》)。“无须急”,“猫冬”,这两句话既口语,又书面,显然是一个回乡的浪子坐于大地上内心的语言与经验熔铸的结果。相对于整个世界的“快”,“无须急” “盈满”“猫冬”,无疑是一种中国传统的但至今仍给世界深刻启迪的哲学。
《生命同谋》写父亲终于打到狡猾狐狸但又放掉了狐狸,回到土地的“浪子”以前不懂,但现在懂了:“因为他完全有能力战胜对手,但是在人与狐狸那个不对等的关系中,他尊重了狐狸的求生意志。在放生的同时,父亲也成就了他猎人的尊严。这一行为本身是渺小的,却有力地证明了,人与畜,究竟是不一样的:畜道止于本能,而人伦却重在有心。”
然而,这只是凸凹思想的一个侧面。再看《人行羊迹》,则几乎是关于思想的寓言。祖父三八年的老党员,为革命做过贡献,革命成功后让他当武装部长他不干,最后索性连公职也辞去了,回到村里当了一个羊倌。理由是,他尽跟羊打交道了,跟羊有说有笑,跟人谈不来。“跟人谈不来”这话是怎样的富有意味?他还说,“你们不要认为放羊就委屈了人,与其说是人放羊,不如说羊放人,是羊让人懂得了许多天地间的道理。”
这些还是散文吗?这是哲学,但它植根于大地深处,自然仍是散文,而且是最纯粹的散文,散文只有回到思想的纯粹性上才能获得它最初的尊严。最初的散文都是思想的散文,同时带着思想的泥土。凸凹的散文回到散文的原初上,一切都成为思想的材料,似乎在大地上取之不尽,用之不完。但如果当年凸凹没有从故乡出发,没走那么远的分岔的苦路,他始终待在故乡,他能写出这样有思想的文字吗?我以为是不能的。“远游”相辅相成,思想其实已经在路上,而且必须有一个在路上的过程,这样回到故乡才能发现思想,也就是说只有思想才能发现思想,只有水才能发现水,所谓水流千遭归大海,不流千遭你是找不到大海的。凸凹虽未衣锦还乡,还乡后却成为一个真正的富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