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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与挣扎:关于卡夫卡的另一种解读(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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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 郁 来源:中华读书报
发布时间:2012-07-17

  我每每与其相遇,总觉得被电了一般,好似感到了躯体的隐痛。而那时候,才会从庸碌的状态醒来,看看自己的周围,便也觉得,自己也是被卡夫卡寓言之簇不幸射中了的人。

  看与挣扎:关于卡夫卡的另一种解读

《卡夫卡的眼睛》,曾艳兵著,商务印书馆2012年7月第一版,36.00元
《卡夫卡的眼睛》,曾艳兵著,商务印书馆2012年7月第一版,36.00元

  写作的人,诗意地看着别人,不是太难,而看后因了那无望,不断地拷问自己,则是难过的事。我在接触卡夫卡的汉译本时,印象是他看的本领的高强。但他却没有满足于看,自己却要去看那些看不到的存在。于是便拥有了别人没有的紧张。现在,我读着曾艳兵的《卡夫卡的眼睛》,便感到“看与挣扎”这个话题。这不是在译本的轮廓里旋转的书,而是进入思想躯体的对白。书中有着一种热流在自己的躯体里,似乎被它穿透了。我记得卡夫卡的眼神,忧郁的,略带羞涩的样子。曾艳兵觉得自己也在那个目光里走进城堡的边缘,却不能进去。或者一旦进去又不能出来。我觉得那是一种暗示,深味卡夫卡的人,多少懂得这种暗示。

  于是,我感到了卡夫卡和我们的可怜。我们阅读他,不觉得是异域的生活,似乎也是我们命运的写真。的确,卡夫卡不像一些作家的文本给我们以强迫接受的感觉。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想干扰他人的事情。可是他述说的,可能都与我们有关。他的迷失在路上的低语,仿佛是替我们这些宿命者在表达着什么。

  曾艳兵对这个德国作家的把握,是困惑中的体悟与寻觅。他的陈述绝无学院派的僵死气,心灵对撞着,精神在盘诘。他的气质里,也略微可以见到卡夫卡式的焦虑和不安。而那体验,就是彻骨的,流动着《城堡》《变形记》式的迷雾。我终于懂得,理解别人,是一种灵魂的对接。理解是一种进入,在对象世界里,可以发现我们忽略的自己。

  只有把日常的幻象撕裂的人,才可以进入世界的本原。那些既定的逻辑常常欺骗了我们。卡夫卡因为身份的复杂,及存在的复杂,感到了语言的无力与表达的无力。他曾说:“我写的与我说的不同,我说的与我想的不同,我想的与我应该想的不同,如此这般,陷入最深的黑暗之中。”恰恰由此,他进入了现象界的玄奥地带,多致的存在的原色调被召唤出来。人是一个多么矛盾的存在体,而真实恰恰靠矛盾所表现。

  许多年前我阅读《失踪者》,被那迷一般的情境感动了。那个被抛弃到美国的孩子一系列荒诞的经历,是偶然的特例么?显然不是。我们就在这样迷阵里。存在就是悖谬的组合,只是被我们常态的格式条理化了。我们偶然的选择,就意味着没有回路的迷宫的开始。于是永远在隧道里,一个怪圈套着一个怪圈,一个可能连着另一个可能。而心绪的流淌又是那么无常,现象界的面影在那里也不甚清楚了。卡夫卡在此流露出他的虚无、痛楚的感觉,那些都是不经意的。写作意味着自己的存在,至于别人的感觉如何,并不在意的。他甚至不希望自己的文字被人阅读,连发表的渴望也没有。这个忠实于自己内心感受的作家,与虚伪、自恋的名字毫无缘分。

  在中国,有相当多卡夫卡的知音,有的借其意象而得神,小说家如是;有的靠其哲思而悟意,研究家这样。像曾艳兵这样的研究家,是少数的深解卡夫卡的人,也是进入卡夫卡世界的引导者。他对那些无法归类的精神因子进行了超逻辑的归类,开启了认识这位天才作家的另一扇门。有趣的是,他在其文本里浸泡了多年,以致无法脱身,那个巨大的光环把他罩住了。神秘的低语与体验,连通着上苍,与混沌、阴阳初始混杂在一起。他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研究的对象的内在冲突的缘由,细致的解析里有他生命之流别样的存在。我在其文字里感到诗意与哲思的缠绕。比如身份问题,语言问题,国别问题,职业问题,爱恋问题,都不是清晰可解的存在,永远纠缠着可能与无助、合理与悲情、承认与否定等分裂的话题。人在失去家的地方,才可能感受到空间。在母语被压抑的角落,或许才会进入母语的内核。而这些,都靠心灵的体味。卡夫卡的迷人在于他“在”而不属于自己的同类。人类诸多神圣的概念,在他那里已经失去意义。

  我有时候想,十分喜欢写作的卡夫卡,其实与我们的世俗写作理念大相径庭。如果从日常思维进入这个世界,也许我们一无所获。我很喜欢曾艳兵对卡夫卡的气质的描摹,那里有许多存在让我快意。比如他说:“卡夫卡孤独,因为他失去却了自己固定的身份和位置。他什么都不是,但他又什么都是;他无所归属,但他又是超越了归属的世界性的作家。”一个不能为自己定位的作家,写着人们所难以归类的文字,就有了另类的审美意味。在分析这位作家的身份时,有这样一段话:

  卡夫卡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奥匈帝国,但他显然不是奥地利人;他虽然用德语写作,但他不是德国作家;按说他应该属于资产阶级,但他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生活准则却嗤之以鼻;他虽然出身犹太民族,但他与犹太人的宗教和文化却有着深刻的隔膜……

  这或许是进入卡夫卡精神城堡的入口。他在迷雾里呈现出别人所没有的存在。一切和尼采、戈尔恺郭尔、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关联,又都不相近。在一个矛盾的世界,以冲突的目光审视对象的存在,也许就真的可以亲近于他。

  也许,在真正的意义上,卡夫卡是我们生活奥妙的朴实的书写者。那原因是作者的简单,以及我们的复杂。我们这些自以为得到天际的人,其实是精神的盲者。最简单的人格可能才看见了世界的原色,那些色调不是七彩的,可能更多更多。而我们只领略了几种。《卡夫卡的眼睛》分解着那位单纯的小说家的纷纭的世界。爱意的,惊恐的,隐逸的,茫然的,都在那目光里。你能够感受到那多色的辐射么?我每每与其相遇,总觉得被电了一般,好似感到了躯体的隐痛。而那时候,才会从庸碌的状态醒来,看看自己的周围,便也觉得,自己也是被卡夫卡寓言之簇不幸射中了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城堡。但我们这些俗人的居所无甚可观。卡夫卡的精神城堡是另类的。我们难以进去,而一旦临门,又不知路向,好像陷在迷津里。我想,这位以德语写作的人,在迷津里完成了自我。那些无望和紧张却有美的灵思飘动。而我们呢,在看似清楚的空间,却放飞不了思想,实则乃真正地迷失了自我。阳光下的迷失之哀,有甚于暗夜里的走失。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卡夫卡的看与挣扎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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