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说选本与一种写作倾向(白烨 行超)
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社会进入了现代化发展的新阶段。30余年以来,在现代都市日益蓬勃发展的同时,中国传统的乡土社会也在发生着显著的变化。现代都市的日新月异固然引人注目,乡土社会的微妙改变亦不可忽视。不论是在现代化、工业化进程中被湮没的传统风土人情,还是在时代洪流中更加得以彰显的乡村社会的原始生命力,都始终牵动着中国作家的敏感神经。
2012年1月,农村读物出版社出版了由白烨主编的《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1979-2009)》。本大系共三卷,每卷分为上下两册,共计400余万字,收录了1979-2009的30年间,中国当代乡土小说的代表作品,其中涉及124位作家的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共150余篇(部)。《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的出版,系统地呈现了30年间乡土小说创作的发展变化,折射出中国当代乡土社会的发展与变迁。正如白烨所说,本书反映了“乡土中国星移斗转的时代影像”。
行 超:在文学日益多样和繁荣的今天,选编和出版当代的“乡土小说”出于怎样的考虑?
白 烨:的确,当代文学发展到今天,各种写作倾向层出不穷,各类作品汗牛充栋,已前所未有地走向了多样与繁荣。但就小说创作来看,乡土文学因为集中了较多的重要作家,产生了较多的优秀作品,持续了较长的历史发展,仍然是迄今为止的小说创作的主脉。而这样的一个文学主脉和小说大观,需要从作家作品的角度加以梳理、整合和编选,以不同时期代表性作家作品的系列总汇,来显示其历史性的演进与多方面的成果。这种梳理、编选与出版,也是一种特殊方式的文学积累,可为人们了解乡土文学,研究乡土文学,提供系统性的第一手的文学文本。
另外,改革开放30年以来,当代中国在现代性与现代化的道路上迅猛前进,基本面貌发生了巨大而剧烈的变化。但从社会的总体形态和生活的基本层面来看,一直在进行着乡土文明与都市文明的冲突与对话、商业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博弈与商兑,即还处于由乡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过渡时期。当代乡土小说,一方面在历时性地记述和描写着乡土社会这种由外到内的巨大演变,一方面又在这种艺术追踪中励精更始,推陈出新,带动着乡土小说写作不断发生新变。因此,当代的乡土小说,既由乡土一脉反映了社会生活深层变动中的主潮演进,又由乡土书写表现了当代文学自身的成功进取,显然具有着社会与文学双重演进的时代影像之重要价值与特殊意义。
行 超:《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在具体作家作品的选取上秉持了怎样的原则?哪些因素决定了作品是否入选?
白 烨:这套《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涵盖了80年代、90年代和新世纪以来的作家作品。在选取上,首先要选以乡土小说写作见长的代表性作家,然后再选他们在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有的作家不同时期都有重要作品,那就在比较中选取更有代表性的。所以,选取作品的前提,是对乡土作家和乡土写作的认定。作家与作品选取中既重代表性,又重影响性,应该是一种文学史的基本尺度。
还有,我们有关乡土文学的理解,在以乡土题材为主的原则下,更倾向从整体性上来把握乡土文学的概念,既强调乡土题材、乡土题旨的重要点,又重视乡土思念、乡土关怀与乡土批判的三位一体的意蕴。这比传统意义上的乡土文学概念尺度要宽,偏于广义。所以,在作家作品的选取上,可能会比一般的乡土小说选本尺度宽泛。
行 超:如何厘清乡土小说的概念?它与农村题材小说之间有什么区别和联系?
白 烨:把“乡土”与“小说”连接起来,形成“乡土小说”的概念,是在近现代之交的“五四”时期。鲁迅先生于1921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故乡》,被认为是现代乡土小说的先声与滥觞。
进入当代时期之后,描写乡土生活的作品,不再被称为“乡土文学”、“乡土小说”,而代之以“农村小说”,“农村题材小说”的称谓。概念的这种变更,既有以新的概念与旧的文学相区别的意思,也有从生活到文学确实都发生了新的变异的因素。这一称谓一直延续到新时期之后。
因为“农村题材”是自然化的乡土向体制化的农村迅速演进时期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性,在近年来的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中,已较少使用。我们认为,乡土小说的概念,大于农村小说的概念,其内涵比较中性,也更有弹性,它既包括了农村题材小说,又比它更为丰富。事实上,更多的此类题材的小说,与十七年时期的农村小说明显不同。在我看来,“农村题材小说”只是乡土小说的一个时段,它主要存在于十七年时期,这个概念现在已明显不适用了。
行 超:30年当代乡土小说(1979-2009)的整体艺术风格和价值取向是怎样的?
白 烨:30年乡土小说的艺术风格与价值取向,不是几句话就能概括和描述的。即便宏观性地考察,每个10年都呈现出不同的景致与风貌。概要地说,80年代的乡土小说由“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卵翼破壳而出,坚定地直面现实问题和人们的精神状态,使现实主义精神强势地回归乡土小说,并影响了整体的文学创作;90年代的乡土小说,以开放的姿态兼收并蓄,在艺术探索上彰显个性,尤以现实主义深化的家族文化书写,由乡土出发,又超越乡土,标志了当代小说的艺术高峰;而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更是显现出前所少有的多元,其中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是那些反思乡土现实,或由乡土立足来反思社会历史的作品。可以说,从题材到题旨,都是不断地走向广度,又不断体现出深度的。总体来看,经过30年的探索与跋涉,当代乡土小说历经3个阶段的不断演进,已呈现出多意蕴、所旨趣、多主题的基本趋向。而且,它发掘着自身的潜力,运用着艺术的能量,追逐着社会的脚步,感应着时代的脉搏,一直在蓬勃发展,始终在高歌猛进。
行 超:当代乡土小说与五四时期以鲁迅、沈从文为代表的现代乡土小说之间有怎样的传承关系?当代乡土小说(1979-2009)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影响下的十七年文学,尤其是赵树理等人为代表的解放区乡土文学之间有什么内在的精神联系?
白 烨:以鲁迅、沈从文为代表的现代乡土小说,是当代乡土小说的最早源头之一。他们的作品深刻地影响了其他作家同行的写作,使乡土文学成为现代文学中重要的一脉。他们对于当代乡土文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他们作品所深刻体现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
十七年时期的小说创作上在两个大的方面成就显著,一个是革命历史题材,一个是农村题材。这两类写作有着极为内在的密切关系。革命历史题材其实也是农村题材的演变,因为写的是农民革命、农村斗争,是农村题材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新的变异。
由解放区孕育出来的乡土文学、农村文学,以赵树理为代表,包含了丁玲、周立波、孙犁等人的小说创作,多以北方乡土为背景,农民斗争为内容,使“乡土”与“革命”内在地连结起来。赵树理因为关注农村变迁,为农民代言,对当代乡土小说创作影响尤其巨大。赵树理,还有柳青、马烽等人,一直秉承写乡土先要了解乡土,并长期深入生活,扎根基层,成为乡土文学作家的杰出榜样。高度重视文学与生活的血缘关系,保持作家与人民的紧密联系,是他们给今天的乡土作家最为重要的启示。
行 超:当代乡土小说(1979-2009)中是否有题材或流派之分?分别有哪些代表作家和作品?
白 烨:在当代乡土小说之内,十七年时期,有一些带有地域文化与民俗色彩的文学派别,如“山药蛋”,“荷花淀”,前者以赵树理、马烽、西戎、李束为、胡正、孙谦为主将,后者以孙犁为主帅。在其他时期,这种近似文学流派的写作作为一种倾向来看,还没有出现或形成,多表现分散性的个人化探索。我倾向于认为,90年代以后出现的家族文化长篇小说写作,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阿来的《尘埃落定》,张炜的《家族》,刘醒龙的《圣天门口》等,这些小说从家族文化的角度切入乡土的历史与现实,在几代农人的命运坎坷中,涵盖了社会的和历史的,人性的与人文的等多重意蕴,应视为乡土小说写作中正在形成的带有流派模样的一种倾向。
行 超:当代乡土小说(1979-2009)体现了新时期中国乡土社会发展中的哪些新风貌和新问题?
白 烨:“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当代时期不同时段的乡土文学,确实都与演进变化中的乡土现实紧密相连。80年代的乡土小说,反映了农村变革的兴起,及其新旧交替造成的社会阵痛;90年代的乡土小说,则折射了随着社会生活市场化、农村生活城镇化,所带来的农人命运的变化,及其心理的悸动;而新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更多地表现了传统农村的不断式微,以及人们由此产生的新的困惑,面临的新的问题。小说不是纪实文学,它的特点与长项,是以描述形象和塑造典型的方式,也即以点代面的艺术方式反映生活。总体来说,不同时期农村生活的演变,带给农人心理的种种变化,都在乡土小说中有所反映,把这些连缀起来看,就是一幅30年乡土现实生活与农人心路历程的艺术素描。
行 超: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当代乡土小说,是如何体现城市与乡村的互动关系的?
白 烨:乡土小说并不只属于乡土,它其实是以乡土为主的社会生活的艺术影像。80年代以来,许多乡土文学作家与作品,都是在城乡交叉的互动关系上,来书写乡土变异和乡土新人的,如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等。新世纪以来,有一些作品写农民工,写打工者,写漂流者,这实际上是以城市为舞台,以农民为主角,是把写作视点移向城乡交叉地带的新型乡土写作。事实上,因为乡土文学的顽强存在与持续延宕,都市写作等才有另外一个写作参照,并在比照与较力中不断发展。
行 超:作为新时期文学的一个独特题材,乡土小说在整个新时期文学、甚至是新中国文学中具有怎样的意义和地位?
白 烨:乡土文学在题材类别的基础之上,还具有题旨、风格等多重内涵,它一直是当代文学与小说创作中的一条主线,并代表了不同时期的创作成就,标志了艺术的时代高度。尤其是在长篇小说创作领域,它所集中的重量级作家和优秀的作品,以及由个性化人物构成的典型形象艺术长廊,均为别的题材领域所难以企及。再用宽松一点的观念来看,30年来的许多小说倾向,都与乡土文学有关。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等等。因此,也可以说,它在自身不断进取和发展的同时,也促动和影响了别的文学倾向,是整体文学创作的一个主动脉。
行 超:新世纪以来,在市场化文学、网络文学等新兴文学力量的夹击之下,表现传统文学精神的当代乡土小说该如何发展与突围?在传统乡土经验被瓦解,新的乡土经验尚未完全建立起来的今天,当代乡土小说该如何表现当下的乡土精神?
白 烨:进入新世纪以来,文化环境不断变异,文学发展也日益多元,尤其是新兴的文学倾向与传播方式的长足崛起,给乡土文学与乡土小说带来很大的挑战。我觉得,一定要看到这种环境的变化,了解受众的变异,在此基础上扩展视野,拓新手法,使乡土小说写作增强新的活力与生机。至于说到传统的乡土文学经验瓦解之后,乡土文学怎么办?这倒是一个非常严峻的现实问题。现在的症结在于田园式的乡土,自然性的农人,都在濒于消失;现代化的发展,使传统的农村日益变得面目全非,快速发展带来的这一代价,是无比巨大的,是超乎想象的。在这种情况下,怎样面对新的乡土现实,并建立相应的乡土写作经验,可能真是一个超出传统经验的全新的问题。我以为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也许要由新一代乡土作家来承担,比如“60年代人”,“70年代人”,他们传统经验的负累较少,也许能从他们的角度有新的发现,从新的层面上找到新的立足点。我觉得乡土文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再开新局,真的要寄望于他们这些新生代作家,这可能也是历史赋予乡土文学新一代的新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