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从文的墓园——文海钩沉(从维熙)
到了湘西,不能不去凤凰城——那儿长眠着一代乡土文学的宗师,沈从文先生永生的文魂。在我的认知中,前辈人中能纳入纯正乡土文学这块圣土的,似乎只有老先生与孙犁了。我之所以有如此的理解,因为他们的艺术灵性,是与他们青少年时代所在的那方水土,融为一体的人文精灵。
在我的记忆中,难得有与沈从文先生会晤的机缘。晚年的沈从文先生,似与文坛绝缘断电,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文学会议。记得,于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我是受一个日本友人之托,给沈老送一件信函,那是我唯一的一次与沈老叙谈。当时沈先生家居于崇文门东大街的一栋楼房内,室内没有任何装修,质朴的就像身着布衣布鞋的老先生一样。老先生十分谦逊,在触及文学话题时,他说文学的后浪已经覆盖了前浪。我认为沈老所以说出这种“轻狂文少”才说的话,是出于长者的宽厚风范,而并非文学现实。沈老解放后一直淡泊文场,我十分尊敬老人远离尘俗的人文精神。
正是出于对沈老人文品格的崇敬,我一走进湘西凤凰城沈从文故居,心绪便产生了莫名其妙的阴沉。加上沈老的故居室内的光线幽暗,更使我这个远方来者,如同行走在湘西大山的云雾之中。由于这种心绪的驱使,我似无意多在其旧居内停留;但是沈老孙女沈红为爷爷祭悼长文,却使我悖然情动而停步。长文用墨笔竖写,挂在沈老故居的耳房南墙上。文中写道:“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水走出山外,走进那所无法毕业的人生学校,读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书……他也写了许多本未必都能懂的小书和大书里面,有许多很美的文字和用文字作的很美的画卷。这些文字与画托举的永远是沅水边形成的理想或梦想。”
我个人觉得,多少评论家对沈老文学的评说,都被沈红溶解于她的祭文当中了。我没有能读全沈老先生的作品,但是他于1936年出版的《从文小说习作》、《湘行散记》以及他的名著《边城》,我是在青年时代就熟读过的;解放前夕,老先生与胡也频、丁玲编辑的《红黑》杂志,我在西单旧书摊上曾翻阅过。我认知中的沈从文,是一颗湘西水土塑成的文魂;15年的少年凤凰城的生活以及后来一段在边川的士兵生活,铸造了他与湘西难以割舍的情愫。沈红女士在其悼念爷爷的长文中的收尾,多多少少给了我认知上的一点安慰。她动情地写道:“我记得爷爷最后的日子,最后的冷暖最后的目光,默默地停留在窗外的四季中,停留在过去的风景里……透明的阳光透明的流水里,有我湿湿的想念。永远永远……”
多么令人神伤的文字!怕是只有真正理解沈老精灵的亲人,才能有如此动情的表达。我久久为这卷长长的悼文所吸引,文中还写到她要送爷爷回到他的土地,送老人长眠到他的风景中。沈从文老先生的墓园,就在凤凰城郊的一片苍绿之中。离开老先生的故居,驱车大约十几分钟,就是沈从文魂牵梦系的湘西山峦。沿山路而上,再拾阶数十层,可见墓碑之前有一块斑斓石壁,上边刻有沈从文先生生前遗墨。字体是墨绿色的,上写:
照我思索能够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此墓碑是否为其湘西同乡黄永玉所做,我已无从记忆;但是那几句无华的格言,我倒是铭刻于心扉了。我理解那个“我”字,既是自我,又是非我;说其是指自我,是我行我素的含意;说其非我,最后一句是指客体的他人而言。我想:碑前影壁所以留下这几行文字,是否它内藏沈从文先生对社会与及对人生的认知?!上世纪30年代的文坛,虽无时下文坛的斑驳杂色,但是恩恩怨怨虫叮蚁咬的往事,也在文学史林中留下了记载;但是这些记载,对沈从文先生写作并无多大的影响。仔细翻阅一下老先生的文学年表,他是到了上个世纪的50年代以后,作品才日渐稀少了的。后来,读了陈徒手先生发表在《读书》杂志上发表的《午门下的沈从文》长文,才算得知了建国后沈从文先生在文苑停笔的真正原因。文章中写道:沈从文先生从解放后,就进了历史博物馆,1949年成沈从文的生死线。其重要原因,是郭沫若在1949年发表的《论反动文艺》中,触及到了他。这位大才子从此陷入无言的苦闷之中。陈文中引述了沈从文当时的心情自白——那是沈先生在1951年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晨七点到晚上六点共十一个小时。从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症庸的公务员,别的事通说不上……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看看暮色四合的风景……明白我生命的完全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陈徒手先生的文章收尾,是摘引作家汪曾祺、林斤澜去看望沈从文后的感伤之情:“临近生命终点的沈从文,常常一个人木然地看着电视,一坐就是大半天,无所思无所欲。”有一次,沈从文突然对汪曾祺与林斤澜说了这么一句:“对于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虽然回答得有点激奋,但心比心地试想一下,一个年轻时就立志从文的湘西才子,到了人生的成熟期,忽然弃笔去从事古代服饰研究,在精神上要经历多么大的伤痛?此伤痛虽然与郭沫若将其纳入“反动文艺”之内不无关联,但更大有成因与中国始自50年代中期不间断的政治运动,有着无法分割的链接关系。如果文学气候始终是风和日朗百花齐放,沈老的文学成就怕是早已步入一个新的巅峰时期。否!他和一些大师级的作家一样,把文学的辉煌刻在了50年代之前——这到底是沈老的个人不幸?还是历史之殇?
此时正是十月初秋,湘西虽无北方浓浓秋意,但墓园周围的林木,已然有落叶飘零。一代文星,长眠于他的故土,固然可了却其乡思之魂;但是其文魂是否得以安息,留下了一页文史学家们的研究课题。我神伤地顺手拾了一片墓碑之前的落叶,夹在书内,从湘西带回北京。日前翻看此书时,见叶片已然枯黄碎裂,感伤之情便油然而生。便信笔写此短文,以提示自己不能忘记文坛历史——因为昨天的历史碎片中,藏有今天文坛走向的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