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淘沙也淘金
因未曾跟踪阅读，著有《花堡》《危城》《这里不是处女地》等长篇小说和《美神》《风雨菱花》等舞台剧的多栖作家杨廷玉，给我印象更为深刻的，还是他的吉林省作协主席的身份，以及《问鼎长天》《一村之长》《女人不是月亮》等电视剧作品。因此，读他的长篇新作《尊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没有先入之见，没有预知预判，但读后浑朴又厚重的丰盈感觉，反而使我意外惊喜，令人格外震撼。
《尊严》之所以读来引人入胜，读后意味深长，与作者在作品的写作中，注意由表及里的生活拓展和注重由浅入深的内蕴开掘密切相关。作品由买房、卖房、炒房、建房等环节生发出来的连环故事，径直走进北方戊城当下社会生活的旋涡与热点，揭示出房地产业与都市经济、官员政绩乃至官商纠结的深层勾连，并进而揭悉各色人等的人生欲求与命运浮沉。商场与官场，情场与文场，就这样搅成一团，兰艾难分。由此显现出来的，是社会生活异动与人们心里波动两个层面的混沌与胶着，冲撞与淘洗。
从艺术表现的层面来看，《尊严》在对暗潮涌动的北方戊城的故事叙说中，虽然选取了传统的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依流平进地以情节推进故事，但却把一些常见的手法运作出了自己的新意，这既使作品在生活含量上增加了丰厚度，又使作品在故事层面上平添了可读性。如许写法上的花样翻新，至少在两个方面显而易见，也收效明显。
其一，故事的营构与展开，由一到多渐次走向盘根错节。作品由戊城某高校教师虞子游购买“逍遥居”联体别墅开首，由买房中的小争执，引出了因有着市长叔叔的背景而年轻气盛的规划局科长裘芮；又由装饰房子的需要，牵出来现代装潢公司气质非凡的女设计师李蔚；继而又由八面玲珑的“逍遥居”销售经理曹琪的穿针引线，相继扯出广泰房地产公司做事持重的总经理吕而泰和唯利是图的董事长臧广栋，以规划工程谋求个人政绩的戊城市市长裘开运，以及裘市长正在谋划中的民生工程宏伟蓝图，广泰公司臧广栋必欲拿下民生工程的勃勃雄心。由此，作者就由看似寻常的买房与卖房，自然而巧妙地进入了房地产业鲜为人知的内在肌理，拨动了戊城社会与经济生活中最为敏感的一根神经，各路人马围绕着即将上马的房地产工程纷纷亮相，相互明争暗斗，一个由房子、票子和位子联袂而成的人性博弈与人生大戏，就此拉开大幕，徐徐上演。在这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但又走向了不期而然；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但却总是相互羁绊，人性之异变与世事之难测，都在这里得到了具体而微的展示与淋漓尽致的表现。
其二，人物的设置与塑造，由性格的相互映衬进行人性的深刻审视。《尊严》里先后登场的人物很多，即就主要人物而言，分属不同类型的就有：文人类型的虞子游、斯缪、李蔚、陈克；商人类型的臧广栋、吕而泰、曹琪、吴筝；官员类型的裘芮、裘开运、林霖；“二奶”类型的褚彦青、陈娇、花馨等。但男女人物众多，却相互并不重复，彼此区隔分明，其因就在于作者着力于不同人物的情性刻画与性格打造，写出他们形神兼备的独特个性，并在比照之中彰显其长短与得失。比如，同属文人类型也互为知己的李蔚与陈克，前者依凭着自己的实力稳扎稳打，在装潢界小有名气，而后者寄望于炒股走大运铤而走险，最终血本无归；因为生活理念的迥异，导致的结果也完全不同。同是房地产商人，吴筝与臧广栋也大相径庭，吴筝为人儒雅，行事低调，总是以做好准备的姿态等待适当的机会；而臧广栋则为人强势，做事张扬，为赚取最大利润总是不择手段，直至不惜作奸犯科，以身犯险。而同属男女情友关系，裘芮与花馨只求欲情上的相互慰藉，臧广栋与褚彦青只是利益上的相互利用，而虞子游与李蔚的倾心倾身，却是人格的衷心互赏与人品的内在吸引。因为各自关系的内涵有别，其最终的结果也是各有所归。前两对男女一旦遭遇不测便反目成仇，后一对情人虽身陷窘境仍相互守望。这种不同性情与不同关系的对比描写，既写出了不同个性的具体表现与细部差别，又写出了性情与人生的某种对应，性格与命运的暗中勾连。
由房产故事的渐进叙说和个中人物的对比描写，《尊严》最终浓墨重彩托出来的，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一个直面现实的主题。这个卓尔不群的人物就是文人虞子游，这个直面现实的主题就是人的“尊严”。虞子游在故事全面展开之后，感觉上好像退居了“二线”，但在与李蔚、陈克、吴筝等人物的种种牵连中不断从各个侧面呈现出来，这使他实际上总处于形离而神即的主角地位。虞子游在任职大学出版社由编书小赚一笔之后，不失时机地购得了一套“逍遥居”的豪宅，那是他要让即将回国的“妻子、儿子感到满足”，“履行做父亲和丈夫的双重责任”。但这个已走向小康的文学教师，骨子里却充满着传统雅士的清高和现代文人的清醒，无论是赚钱还是花钱，他都毫无快感，而且勉为其难，唯有帮友人排难解困，既毫不犹豫，也心甘情愿。陈克拿他的钱炒股失败之后，他并不怨天尤人；在装修材料失窃并弄清有内鬼作祟之后，他也不气急败坏。大气的为人、大度的胸怀昭然若现。在与妻子斯缪、与女友李蔚的情感纠葛中，他也是既坚持自我，又尊重对方，一切都遵从自己与当事者内心深处的真情呼唤。由此，他不仅赢得了李蔚的衷心倾慕，也赢得了妻子斯缪的真心理解。在商场、官场到情场都争斗不息又氤氲不明的戊城，只有卓有定力的虞子游是少数的赢家，而在这背后，则是他面对“物质和金钱成为衡量一切的圭臬”的社会现实，不随波逐流，力求“人格独立”的人生抉择。让人欣慰的是，特立独行的虞子游并不孤单，陈克由他这里看到了“心地善良，追求高尚”；李蔚由他这里看到了“胸怀和灵魂，毫无保留地袒露”的“真诚”与“可爱”；吴筝在他这里也看到了“人要有意义的生存”。由于他的存在与坚守，充满恶性竞争因而不无浑浊的戊城这方天地，并没有完全倾斜和失去平衡，还在精神的层面上葆有了一种对善的追求，对恶的抗拒的力量，不时地在乌云翻滚的上空闪现出一抹亮光来，这既给人以安慰，也给人以希望。
虞子游这个人物形象，以及他所饱含和传扬的“尊严”观，使作品以坚韧的正气、十足的大气，在其主要内蕴上攀升到了一个时代精神的制高点，在人物塑造上释发出了熠熠生辉的新亮点。这便使得《尊严》在当下的长篇小说之林中，别具其独特的价值与重要的意义。
掩卷回思，虞子游这个人物总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的有他纯真又闲雅的人格形象，更有他坚定又高远的人生理念。这一切既是当下文学作品中所少有的，也是当下的社会现实中所稀缺的，《尊严》有此独特贡献，作者杨廷玉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