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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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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 冕
发布时间:2012-03-08

  当今社会,城市已是中心,乡村变得遥远了。处身城市的喧嚣之中,能够读到这样一本专写农事的书,真是喜出望外!这书唤起了我的乡村记忆。在我的家族中,母亲那一系是生活在乡村的,外祖父的家在闽江畔,种花(茉莉、珠兰、含笑,还有高高的白玉兰,都是熏茶用的),插秧,也养牛。童年时我到过那里,尽管为时短暂,心灵深处却认同了乡村。我家虽住城市,但那是城乡结合部,窗外的龙眼树下就是邻居耕牛的栖息地,出门不几步就是绿茵茵的稻田,还有清澈的沟渠。我们一家都是读书人,母亲却有很多乡村朋友。

 

  《日落日出》让我欣喜,不仅是因为作者写了农事——它几乎就是一本无所不包的文学乡村手册,而且更因为作者写的就是我的家乡,是我熟知的外祖父的乡村、我自己心中的乡村。书中保留了很多我曾经熟悉、如今变得陌生的闽都十邑通用的方言——福州话。亲切的乡音,亲切的山水田园,亲切的家乡风习,打开书页的插图,那些如今已成古董的旧时农家常用的器物,加工番薯的,割取松脂的,扦插和嫁接果树的,烧炭的,放排的,育秧的,犁田的,薅草的,砻米和碓米的,榨油的,腌制果品的,还有拉、晒福州特产线面的……这些我童年时代熟悉的器物,都是我梦中的朋友,如今都一一活现于篇页间。

 

  书中的记述唤起了我浓浓的乡情,久远的岁月,岁月中流逝的久远的情感记忆。那一切如今都变得非常的遥远了。那些本色的、近乎古典的农业社会的原景,包括器皿和工具——木制的、竹藤编的、铁铸的、石凿的,还有那些创造和掌握它的人们(其间蕴藏和凝聚着他们的智慧和汗水),那些人们曾经拥有的、如今多半失传了的农艺,已逐渐弥散在历史的风烟中了。它们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像是一支纯真的童谣,更像是一曲悠长的挽歌。

 

  重要的还不是陈家恬神奇地再现了那令人梦魂牵绕的旧物旧事,而是在他的叙述中深情地融入了他独特的个人阅历和感悟,尽管他标明这是一本“农事散文”——在日益城市化的今天,这已非常难得——我发现他写的却不囿于“事”,而更着意于“人”,从事这些劳作的人。这是极可贵的。这些文字凝聚了作者对世代从事农业劳动者的尊重和敬爱,也展示了作为农家子弟的家恬风雨人生的经验,其中有钟爱,有欣慰,也有隐忍的无奈。作者自言,当他经过艰难的努力而“置换了身份”(指他高考落榜、回家务农,后来通过国家干部录用考试而从政的经历)后,“惦的依然是农村,想的依然是农民,写的依然是农事”。

 

  他以饱含深情的笔墨,细致生动地书写了他和他的亲人、朋友风雨朝夕(即他说的“日落日出”)的谋生的历程——这一切是那样的艰难和沉重,又是那样的充满劳作和收获的喜悦。我看到一颗质朴而热爱的心在跳动,为土地,为土地上的一切生灵,为自己的汗水,为付出辛劳之后获得的欢愉。尤为重要的是,我了解了作者的身世和经历:一个处身在远离城市的偏僻山村,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只是依靠“自我奋斗”的农家青年无奈又坚定的蹒跚前行的足迹—家恬的成功给我们以深深的鼓舞和启示。

 

  书里不仅有如今多半失传的农艺,更透出浓浓的文化和历史气息。他把我国东南海滨先民们创造的乡村文明,连同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的黾勉勤劳,都化为不灭的记忆而鲜明、生动、具体地保存下来。此外,也许更为重要的是,我们通过阅读他的书,阅读了他这个人。一个人能够以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放下沉重,自强不息,终于把不利和困扰化为通往成功的路径——他如今一面认真勤奋地履行他所承担的职责,一面不忘他的酷爱,作为一位作家,他以朴素、生动的笔墨,细致地记叙那些难忘的风景,还有那些艰难的农活。我发现,他是一个有心人;他的工作超越了一般意义的文学写作,而是一种包含着文学特质的类似文化考古的开掘和留存。这里是作者笔下乡村起厝的一个细节——

 

  脊檩仍在完善之中。师傅一会儿拿下钩于脖颈的曲尺,对着这一头量量;一会儿抽出夹于耳边的扁笔,对着那一头划划;一会儿半蹲,凑近树头,瞌上一只眼,瞄瞄;一会儿把木头翻个身,再瞄瞄;一会儿又捧起墨斗,“轱辘轱辘”抽出墨线,“啪哒”一声,弹出一条清晰的线段。最考验功夫的是,脊檩中间朝向前厅的那个部位,务必劈成手背状。师傅量了又量,划了又划,算了又算,刨刨修修,精细如绣花……满意之后,请人题写四个字:“紫微銮驾”。

 

  这是我童年非常熟悉的场景。感谢作者生动地再现了那一切,他的描写使我如对故人,唤起了我对逝去岁月的悠长的怀想。再看他笔下的“扎排”。这是临江临水才能看到的劳动画面。他细致地再现了木排制作的过程。这里是木排的棹的制作:

 

  扎排的最后工序是制棹。棹,有如操纵杆,是木排的枢纽。一爿木排有三条棹:一条安装于排头第一节,一条安装于排尾最后一节,一条备用。最重要的是头条,它承担指挥协调的重大使命。棹的选材与制作十分讲究。选用长约2.5丈、通身干透、大头小尾的杉木。制作时,架于柴马,墨斗先在它的中间弹出两条相距约1.5寸的平行线;翻过正对面,再弹出两条相距约一寸的平行线;最后,劈去墨线以外的木材,末端劈成便于掌握的圆柄。接着在第一节前头固定一截木枕。

 

  上面这样的文字,要是不曾亲历,或者亲历了不曾细察,甚或不曾亲历又乏于细察和熟记,断然是无法写出的。可以认为,陈家恬的工作不仅仅是我们通常知晓和熟悉的作家的工作,他用文字证明了他不仅是一位富有创造性、同时也是一位善于展现浓郁的地方特色的有个性的作家。他的工作也证实了作为土地的儿子,他对劳动、劳动所体现的文化传承的热爱和敬畏。

 

  我注意到陈家恬在描写的农事活动过程中所展现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精神,以及乡村普通人对环境的呵护、对一切生灵的悲悯情怀,这是一种人性之美。书中经常出现类似《烧炭日记》所记载的乡民朴素人性的光辉——依姆(即北方的大妈)从猎人枪口下挽救了被追逼于绝境的麂子的生命,麂子“临走的时候,向她点头三下,像是三鞠躬”,动人的是这样的结局:

 

  两年后的一个黄昏,那座古厝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忽然,那麂不知从哪里跑来,直奔厅堂,用它那秤钩似的双角挑起坐有婴儿的椅轿,飞跑。全厝几十号人相互喊叫着,追逐而去。就在黄麂把椅轿轻轻放于远处路边的那一刻,惊魂未定的人们,又听见厝后山上轰隆隆响起,山崩地裂,泥石流像巨铲,一举铲走了整座古厝……

 

我童年经常听母亲讲这样劝善的故事,内中不一定是麂子,也许是乌龟,也许是兔子,也许是什么鸟类。家恬的农事中,有很多这样的世事和人事,从自然到社会,从环境到人心,他的写作具有广阔的外延。这体现了他创作所追求的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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