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着时代情绪的特异形象
一直热衷于小说艺术形式探索的作家陈继明,新近写出了直面现实又回到故事的长篇新作《堕落诗》,这种从题材到写法的较大幅度的转移,着实让人颇感意外。但仔细读过之后才知道,在这样一个官场、商场与情场相杂糅的现实故事里,作者从总体构思、具体叙事和人物塑造诸方面,都运用了不少特别的心思,埋设了许多特殊的意蕴。这使这部《堕落诗》,远远超越了那些揭官场内幕,写商战内情的类型化小说,而别具一种以独特的人物形象见长的文学品质与艺术气度。
乍一看来,漂亮又能干的女主角巴兰兰在海南经商意外受挫,带了300万余款回到家乡裴城,似乎是在写一个年轻女商人的二次创业和再度奋起。但随着故事的不断演进,这个踌躅满志的女商人便显示出了她卓尔不群的睿智头脑、过人的胆识与复杂的性格。裴城不像海南,处处充满着现成的商机;但巴兰兰既不气馁,又不着急,而是一板一眼地凭靠着结交官场人物和投资地产项目的双向努力,培植着自己的人脉,积蓄着自己的实力,寻找着适当的机会,等待着东山再起。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经由省委书记夫人叶阿姨的暗中运作,把排名第4的副市长魏卓然运作成裴城市市长的惟一人选,再到通过魏卓然拿下投资过亿的移民新村项目,她在裴城呼风唤雨的巨大能量,不仅令人刮目相看,而且无人能与之匹敌。
巴兰兰是自信的、骄横的,又是多面的,复杂的。她从自己的经商实践中总结出“官场与商场是不分家的”看法,事实也证明确是经验之谈。因此,经营商业生意与构建官场人脉,在她从来就是同步进行,相辅相成的。她始终与省委书记夫人叶阿姨,市长魏卓然,教育局局长吴江等保持着特殊而紧密的关系,他们既彼此捧场和照应,又相互合作和利用;她极力追求“独立自主”的人生,因而“多多挣钱”便成为她的“原始动力”;她在男女关系问题上既“随便”又“任性”,觉得“谈恋爱都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上床做爱来得真实和痛快”。因此,她一方面尽力寻找可能圈钱的一切机会,一方面又为官场友人的获取政绩在市政建设上出谋划策。在移民新村工程之后,她拿下造纸厂的改制和重组项目,先后安置了数百名下岗职工,她集资收购“北京番茄酱”的法人股,两个多月便净赚到了两个多亿,但又给相关利益人论功行赏,包括司机小蒋也没有忽略。她力求“不轻易松裤带”,但“好色,喜欢帅男”的本性使然,她先是很快和小帅哥华山上床,在和华山谈婚论嫁的同时,私下又与帮忙办公司的老情人陈百川频频幽会;而出于不拒追求和巩固关系等各种原因,她还与魏市长、吴局长、徐行长等先后有染。说不清是“猎色”还是“卖色”,以半推半就的方式随欲所使,并由此把官场、商场与情场勾连起来,几乎成了她征服男人、征服世界的独门利器。但她又在内心深处保持了一份本真与淳朴,长江三峡截流,领导人的重要讲话乃至下岗工人的哭诉,都能触动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或引动她现场赋诗,或激励她积极进取。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人,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富家女,她的以热情、激情为底色的性情里,既包含了开拓者的品质,又包含了冒险家的因素,而且把正与邪、文与野、雅与俗等不同因素糅合得自然而然,混合得天衣无缝。
集富女、才女、荡女于一身的巴兰兰,让人们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可贵又可怕,是因为这个人物既是独特的,又是现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物是集合了各类女性的性格特点,并汇合了诸多时代情绪的“这一个”。她所以在裴城这一方土地干得风生水起,活得如鱼得水,就在于她这个“美人鱼”,深谙当下社会生活的复杂水情,具有超乎寻常的特异水性。当官的友人需要建立上层关系,她尽其所能地去打通各种关节;官员们需要面子工程和工作政绩,她为之效劳也是不遗余力。同时还以赠送名贵字画、稀缺邮票、股金酬劳等绝妙招数,让人觉得她知书达礼,懂得感恩,遂引为红颜知己。跟她接触过的男人,很少有坐怀不乱,能够自持的。因为她的漂亮、她的风流,她的大方,总有一款能够吸引你,迷住你,让人意乱情迷,不能自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很难一言以蔽之的女性典型,因为她的素质的综合性、能耐的非凡性,她实为官员们所求之不得的“靠山”、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尤物”。因为人人心中有,人人身边无,她的如鱼得水和如愿以偿就带有了很大的必然性。因此,这个形象与其说是以四川某女地产商为原型的文学写真,不如说是作者贴着缭乱又暧昧的社会生态与人们的潜在心态,塑造出来的一个高度符合生活逻辑真实的艺术形象。又因此,这个形象既具有极大的涵盖力,又具有深刻的反讽性,她既可能是透视社会现象的一个缩影,又是反映人们心态的一面多棱镜。这样一种特殊的功用,使得这个人物具有着以自己复杂个性凝结了当下社会情绪的一个难得的特性。
如果说陈继明的这部新作在现实题材的书写上别开生面的话,那么他最大的出新之处,就在于塑造出了巴兰兰这样一个特别而新异的女性形象,并以此从精神形态的层面上介入现实生活。作品在对巴兰兰的书写中,可谓形神兼备,雅俗兼顾,万般行状都有心理依据的支撑,大胆的作为都有恰当而适度的尺度把握与分寸拿捏,使得这个人物成为这个社会不可多得的时代弄潮儿、幸运儿,其自身的得与失、影响的利与弊,都颇值得人们深加探究和细加品味。当代的小说创作中,很少有让人难以忘怀又评说不尽的人物形象,《堕落诗》的巴兰兰的出现,自然令人惊异,让人欣喜,这也向人们预示了陈继明在小说创作上的潜在功力与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