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清江是我的第二故乡
因为电影《让子弹飞》,马识途和他的小说一下子进入了流行话语,这位97岁的老作家既不拒绝也不矫情,持以一贯的淡定从容,却是在抓紧整理他的另外一些文字,新近又出版了两本新书:《党校笔记》和《没有硝烟的战线》。兔年岁末的一天,现代文学馆为此召开了“马识途作品研讨会”,一早走进会场,见马老已经端然坐在那里,面色红润,气宇轩昂,一点显不出老态。
整整一上午的讨论,气氛热烈。大家对马老30年前在中央党校学习时的笔记抱有浓厚的兴趣,认为那是当年思想解放难得的真实记载,在今天仍然给人很多启示。而那部《没有硝烟的战线》以他的一位战友为原型,描写了地下党的斗争和那一代人为自由解放的牺牲奉献,一对恋人的悲欢离合凝聚了一代年轻人的追求和爱恨。在人们都痛感信仰理想淡化的当下,这些悲壮美丽的故事无疑是一方清醒剂,让人读来心胸开阔,提足精神。
与会者多有感佩,果然是老马识途,年近百岁的老人思维如此敏捷,写作如此勤奋,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而我对马老的敬重,除了以上,更有许多亲切,是因为他早年在湖北恩施(现在为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领导过地下党工作,那里流淌着八百里清江,从鄂西的大山里发源,归于长江,那是一条清澈多情的河流,马老的妻子刘惠馨就长眠在那里。我在恩施多年,和我的同伴们读着马老所写的《清江壮歌》长大,曾年年清明去往先烈刘惠馨的墓前献上鲜花。
前几年,在北京见到马老,他得知我来自恩施,脸上的表情立刻欢喜起来,用川音浓重的普通话说:“哦,清江那地方,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很想告诉他,只要在清江两岸生活过的人,不能不读《清江壮歌》。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时,刚刚跨进鄂西恩施二中的校门,正是“文革”前夕,好不容易从学校图书馆借到手(等着借阅的人太多),还没等看完就被封存了。但那些感人的情节却一直在心头环绕,主人公贺国威、柳一清(以刘惠馨为原型)的形象所放射的理想光芒,照亮了几代人的青春,也照亮了清江两岸的土家人。
那天在文学馆的会上,后排坐着一位瘦小的妇女,衣着朴素,谦和地对人微笑,说话才知正是《清江壮歌》中所描写的任远(也就是马识途)曾经失散的女儿吴翠兰,她还在襁褓中就随母亲被捕入狱,险些一同遭到杀害,二十多年后才终于与父亲马识途相认。这故事既是小说,也是历史真实,这位先烈的女儿就在身边,就在眼前,那一刻让我不能不思忖,理想——究竟离人们有多远?
或许理想并非虚无缥缈,理想也并非全都如花似玉如彩虹,理想更多是艰辛奋斗的过程,是跋涉无尽的追寻,是崇高也是默默的奉献。马老用他的一生践行着对于理想信仰的执著追求,他的著作和行动均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对待信仰,他老人家坚若磐石,稳如泰山,曾题辞:“人无信仰,生不如死”。令人震撼!
会上人们说得热闹之时,马老的神情一直平和、淡定,最后当他念着自己的书面发言之时,语气变得沉重起来,醇厚的音色挟带着雷声,对目前的一些文学现象,包括影视谍战剧的胡编乱造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说:“有的影视作品根本不懂隐蔽战线的活动规律,甚至为了哗众取宠,瞎编胡说,弄出一些完全违反了隐蔽战线斗争规律和严格组织纪律的情节,造成观众对当年地下党生活的很大误解,以至于闹出笑话。老朋友们颇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叹。”他当年无数次出生入死,长期亲身经历斗争的残酷考验,但他一直很少说到自己,他只是说已是进入97岁高龄,日薄西山的老人,并不想在晚霞中为自己新造一片辉煌,只希望有识之士利用这些素材,编出一部能真正反映当年隐蔽战线斗争的电视剧,以纪念曾在那条没有硝烟的战线上奋战牺牲的烈士们。
散会之后在文学馆的餐厅里吃午饭,马老牙口很好,女儿吴翠兰在一旁给他挟菜,青菜肉片,米饭,他很认真地埋头吃着。有人笑问马老的长寿秘诀,女儿答说父亲爱吃红烧肉,一天刷三次牙,一次三分钟。笑谈之间,一直低头吃饭的马老会突然抬起头来,说上一句两句,一次是说,你们知道吗,清江那个地方,土家族的歌舞很丰富,那年我看过土家人的跳丧,那是东方的迪斯科。又说,土家族苗族的文化值得开掘。老人说着,眼神里含着许多憧憬,仿佛又看到了清江。
后来,他又轻轻地说,去年我到恩施去,给他们说过,我将来要回到那里去。马老的女儿用眼神告诉我老人的意思。我惴摸着马老一生的执著坚毅,他的苍凉宏远。清江,在他的心里,是青春和热血,是正义和忠诚,还有美丽的爱情,或许那也正是老人理想的化身,是他一生的追寻。
马老爱书法,最近还写了一幅对联:敢为天下先乃真名士,能耐大寂寞是好作家。这对联,很适合贴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