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隐痛及其艺术呈现
在安静的书斋里追怀往事,是作家书写的权利;或者透过窗子,坐看云卷云舒,亦是不可少的闲情——文学是应该有闲情的。倘若作家愿意,有一天他信步走出书斋,走到外面,走到现实的激流中,时代的风潮汹涌而来,这个时候,他笔下的世界,一定是同身处的现实更加彼此映照交互缠绕的世界,是及物的——虽然,并非一定是最有效的,然而却是宽阔驳杂的,遍布经验的丛林。当我们试图穿越其间的时候,几乎总是轻易地被身旁之物所触所伤。因为,这是我们身处的时代,我们被我们身处的时代所劫持,我们身不由己。
短篇小说《十三楼一五零九》的作者留待,即是信步走出的那一位。他应该是一位新人,然而,在很多方面,他表现出了令人欣喜的眼光、耐心和能力。在经验的处理上、在对生活细部的捕捉上、在对时代意志的把握和理解上,他出手不凡。
房子,无疑是人类最基本的物质生存资料之一,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当下中国城市语境中,却成为一个关键词,成为大多数人遥不可及的梦想,成为时代神经上一处无法言说的隐痛,成为某种意义上乌托邦式的全民想象。从这个意义上,小说抓住了“房子”这个切入点,也就点中了时代的一个重要穴位。当然,这类题材并非没有先例。然而,值得思考的是,如何从复杂的经验出发,洞察时代的意识形态,并进而发现时代背景深处的人,发现人的真实境遇——物质的、精神的,体察并体恤人性的挣扎、辗转、煎熬以及动荡。如何以小说之名,有效地抵达时代的内核,抵达人的内心,抵达小说应该抵达的地方。
小说选取了一对怀揣梦想漂泊北京的年轻人。北京、年轻人、漂泊、爱情、梦想,这些词语本身,便是一个一个蕴涵丰富的象征符号,而房子,无疑为这些飞翔的事物戴上了沉重的枷锁——黄金的枷锁,闪烁着凛冽的寒光。十三楼一五零九,是这对恋人临时租来的爱巢,是他们爱情的栖居之所。虽然,对北京的身份认同依然存在尴尬和疑虑,但毕竟,拥有了房子——即便是租来的房子的庇护,满怀疲惫和困惑的心灵才得以安妥。然而,当头顶的屋宇不再,栉风沐雨的爱情何去何从?寒窑苦守,花园赠金,落魄的才子一朝功名有得,红袍加身,花好月圆……这些古典爱情中常见的章节已然远逝,成为不可追寻的旧梦。取而代之的,则是坚硬的现实壁垒面前,人的彷徨无措和进退失据,以及人性的脆弱、复杂、幽微和不可把捉。这是特定时代语境中的人性,也是这个时代在各种合力的夹缝中饱受碾磨的爱情。当男女主人公在十三楼一五零九再度相见,人物两非,昨日不可重现。细雨霏霏的天幕下,一些柔软而美好的东西悄然沦陷,那种坠落的姿态哀伤而悲凉,直叫人怆然。小人物的生命悲欢,注定要在历史车轮扬起的征尘中渐渐湮没。作者意欲表达的,不仅仅是情感的纠结与撕裂,更是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某种困局。
短篇小说的艺术难度,大约是人所共知的。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内,建构并拓展文本内部意蕴空间,是令很多小说家颇费思量的难题。这篇小说的好处在于,它拥有一个沉默不语的层面。作者深谙省略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省略的艺术是一切艺术的要义。意在言外,于无声处听惊雷。或许,很多时候,小说的力量,并不一定在于作家大声说出的部分,而恰恰在于作家欲言又止的地方。正是从这里,读者得以真正出发。
在这篇小说中,女主人公打扫房间时无意中有了惊人的发现——这发现事关重大:男主人公的失踪之谜、世俗的道德、破碎的尊严、动荡之后难以修复的内心秩序、遍体鳞伤后依然坚守和找寻的爱情……而此时,男主人公在酒醉中沉睡,浑然不觉。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然而,一切却已经到此结束。女主人公悄然离去,只留下十三楼一五零九,以及曾经的一场残梦。十三楼一五零九,这房子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隐含着一个不可讲述的故事,一对外省青年的北京梦中最千疮百孔的章节,一场爱情中最不可示人和不愿碰触的伤疤,一个时代神经上最敏感疼痛的部分。此时,小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省略。这不仅仅是艺术的处理,也是作者内心情感的真实映射,轻轻一笔带过,却在我们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由此,小说获得了张力,获得了审美,获得了力量,同时也获得了尊严——因为,这是小说应该拥有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