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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情的诗意:黄蓓佳的伦理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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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晓明
发布时间:2012-01-06

  黄蓓佳的小说有一股浓浓的诗意,但又有一种深切的痛楚,可以想象,在如此美好的氛围中,生活不经意就破碎了,但黄蓓佳总是让这些破碎发生在明媚的阳光下,在她弯腰捡起那些碎片时,她还要放在余晖下晃动着斑驳的色彩,而后诡秘一笑。这就是黄蓓佳小说给人的鲜明印象。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当代生活进入到一个平静安稳的时代,黄蓓佳这样的小说应该是越来越让人难以忘怀,因为它能让人感受到生活的质地,她让你感受到美,感受到缺失,感受到生活最本质的意义。

 

  黄蓓佳早年以儿童文学蜚声文坛,因为儿童文学积累起来的经验,她对家庭亲情尤其关注。可以说,黄蓓佳的小说有着始终如一的主题,那就是家庭亲情伦理。

 

  黄蓓佳迄今出版的长篇小说《何处归程》《午夜鸡尾酒》《夜夜狂欢》《世纪恋情》《派克式左轮》《新乱世佳人》《婚姻流程》《目光一样透明》《没有名字的身体》等,无疑都可以看出鲜明的伦理主题,但尤其以近几年出版的《所有的》和《家人们》,更能体现出黄蓓佳在家庭亲情伦理叙事方面更为俊逸犀利的笔触。

 

  如果说“文学是人学”这个命题依然有效的话,那么对人性的书写就始终是文学的根本要义。显然,在中国社会中,亲情伦理所体现的人性可能是最为深切的环节,也可以说是人性终极的栖息地。黄蓓佳显然是领悟到此中奥秘,她把亲人们之间不经意的伤害置于她写作的中心,她的小说总是有一个创伤性的伦理结构。家庭伦理的核心是亲人们之间的关爱,关爱的错位或缺失就是伤害,亲情如此美好,又极其脆弱,这就是黄蓓佳探讨的要点。《所有的》可算是黄蓓佳最有才华的代表作,据说这部小说得益于黄蓓佳在实际生活中妹妹的一句话,黄蓓佳在新书发布的一次记者采访时说:“两年之前,我妹妹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永远不知道我童年的感受。就是这句话,它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于是有了《所有的》这部小说的构思。这部小说讲述一对双胞胎姐妹亲密而微妙的关系,其中包裹住的是关于亲情与背叛,爱情与错过,表象与实质……之间的困局。这部小说构思颇为奇巧,这在中国当代小说中并不多见,人物关系复杂,更准确地说,家庭伦理关系复杂。要清理其中的家庭关系,等于解释了这部作品的主要含义。这部讲述姐妹俩关系的小说,显然是要对人性发起一次挑战。姐姐艾早和妹妹艾晚之间隐藏着表象与实质错位的游戏,两个人都爱上一个叫陈清风的男子,但阴差阳错却都未与陈结合。当然,安静内向的艾晚对陈的爱恋只是隐藏得很深的一种情感,而外向的姐姐则全然体现在所有的行动中。但陈清风含而不露,却与艾晚有了一个儿子艾飞,这个秘密很久之后才让艾早发现,这给艾早巨大的打击。姐妹俩幼时相依为命,妹妹艾晚却被姨妈领养,姐姐艾早多年后嫁给自己的姨父,也是艾晚的养父张根本。再过数年,艾早杀了病重的张根本以求骗保给艾飞留下一笔遗产,却又未能如愿以偿。这一切瓜葛,越缠越乱,终至于撕裂绞碎……这就是亲情之间的伤害,阴差阳错,事与愿违,总是有一种绝情的宿命论如期而至,一切都是无意,终究又不可避免。《所有的》这部小说并不十分依赖历史事件,没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外力要导致人物之间发生这样的关系,并走向这样的结局。根本上是人物的心理性格,这是黄蓓佳小说叙述的厉害之处。

 

  在近期出版的长篇小说《家人们》中,黄蓓佳更执著地扎进亲情的伤痛。这次黄蓓佳借助历史,从历史背景借来强大的政治压力,使人物承受着历史压力而来铸就家庭危机,或者说历史与政治先验式地给家庭埋下危机的种子。罗家园借助作为局长的强势,几乎是靠着强奸占有了年轻单纯而又无助的杨云,这样靠着实际上不只是身体强奸,也是政治强奸结成的家庭,对杨云这样的女性几乎就是注定的悲剧命运。杨云孜孜相恋的乔六月被打成右派,罗家园出于自私诬陷牛棚里的乔六月,结果乔六月被送到大西北劳改,乔六月的妻子自杀,留下少女乔麦子痛不欲生。杨云为了养育乔麦子,带着儿子罗星云与罗家园分开。而长子罗想农从少年时代起就暗恋乔麦子,视乔麦子为生命,而罗星云也对乔麦子一往情深,这里倒是没有发生兄弟之间的冤隙,但政治造成的命运,足以使这样的家庭内部亲人之间横亘着隔膜和怨恨。在杨云与罗家园之间,杨云对儿子罗想农始终不满意,乔麦子成年后离家,与兄弟俩也只能擦肩而过,实际上三个人都受到内心创伤。这两家人如此亲密,却又夹杂着致命的伤害,亲情转向绝情,绝情又夹着亲情。这里面的亲情、友爱、爱情、婚姻……这些家庭伦理的纠葛不可谓不深,不可谓不亲,但却被政治强权和历史创伤撕开不可弥合的裂隙。

 

  黄蓓佳的小说有一种特殊的情怀,这种情怀的展开从容而又有持续的动力,其缘由在于人物以及人物之间浪漫的心理张力。黄蓓佳所有小说主人公的内心几乎都隐藏着一个“爱在别处”的秘密。这个“爱在别处”,使现时的婚姻处于错位中,使亲情之间的伤害变得不可避免,命运早已埋下伏笔。浪漫的美好与现时的伤害构成一种默契与呼应,在爱的关系中,黄蓓佳的主人公总是心系别处,对眼前的爱绝情,而对远处的爱孜孜不倦。

 

  当然,黄蓓佳散发的淡淡哀愁,或许可以说有一种俊逸的南方情调。亲情与绝情,家居与浪迹,都是在极富情调的氛围中展开叙事的。当然这与她小说故事的背景或南方市镇,或江南水乡有关。黄蓓佳对男性的书写充满了女性的批判立场,她对笔下的男人大都是采取反讽笔调,主要是揭露他们的虚伪、懦弱与背叛。写得最为出色的还是江南女子,她们历经爱情的折磨却始终不渝,历经生活的波折并不屈服。

 

  历史之大是非退却之后,亲情伦理问题乃是当今社会最突出的问题之一。黄蓓佳能抓住这一问题的要害,亲情总是处于绝情的边界,黄蓓佳越是对亲情赋予美好,越是担忧和警惕亲情容易招致创伤,她的理解和表现自成一格,越来越显示出美学的和文化的意义。经过多年写作的磨砺,黄蓓佳的小说在艺术上已经相当精到,固然她还有需要充实的方面,但如何充实并非简单几句话可道明,例如,我们并不能以北方的粗犷与狂野去要求黄蓓佳的小说,以增加其柔媚婉约的力道,如此可能适得其反。但如何在其自身的艺术特性中,对人性有更为复杂深刻的洞悉,以及更为多变的表现方法,则是可以乐观其成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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