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理想读者和作者
首届北京文学节文学讲坛 李敬泽
“小说的理想读者”是什么意思?这个世上有文学、有小说,这件事情涉及两种人,一种是作者,就是在座的,我们大家;另外一种就是读者;所谓“理想读者”不是指某一个或某一群具体的人,而是指自有小说这种艺术以来,它所对应的“那个人”,假设小说产生于今天、此时,那么,我们就会问自己,我们为什么要读它,究竟是哪些内在的需求和欲望使我们沉溺于那虚幻之境?如果说小说是一面魔镜,那个向镜内窥视的人是谁?
谈《小说的理想读者》,我觉得实际上也是在谈“小说的理想作者”,某种意义上读者和作者其实是一回事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小说的阅读过程是一次再创作。作为读者,我们同时也是作者。
我见过很多业余作者、很多开始起步从事小说写作的朋友,他们常常有一种强烈的要求,就是说你跟我讲清楚,小说应该怎么写,怎么写才合潮流,怎么写编辑才会用,以至于怎么写才能够大获成功。
一个作者为这些问题而焦虑是很正常的。但是,很多作者在焦虑于这些问题的时候,忽略了一些更根本的问题。如果你打算写小说,小说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目标,你要全神贯注地去写,把它当作一项事业来做,那么在此之前,我觉得至关重要的是对小说有一个本质性的理解。很多作者,他关注的总是具体的问题,什么风格好,什么题材好,最近是写反腐败好,还是写底层劳动人民好,他焦虑的全是这些问题。但是,他对于小说缺乏总体上、本质上的体认和把握。我们为什么要看小说,小说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些事情他没有想清楚。一个人写小说能不能写得好,有时候高下之别可能也就在这儿。
人类为什么会写小说、会读小说,世上为什么会有小说这样一种事物,这个我不知道大家想过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也就是关于小说的理想读者的思考。
小说的理想读者,头一条,他应该是一个怀着梦想的人。我这里说的梦想,不是一般意义上做梦之梦想。自有人类以来,我们就会做梦,据文化人类学家研究,早期人类就有做梦的能力了,但是,做梦不是我所说的梦想。我们现在把小说当作理所当然之事,大家常常忽视:小说在文学的各种体裁中,是相当晚近才出现的。有些体裁基本上是和文明进程同步的,可以说人类有了语言能力,就有了诗歌,有了书写能力,就有了散文。但是小说真正的历史,不过四五百年,它是非常晚近才出现的一种事物。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这四五百年之前,人类其实是没想起来有小说这回事,没有感觉到有对小说的迫切需要。
中国的小说史尽管我们可以追溯得很远:庄子,汉魏六朝笔记,唐代传奇。但那是初级的、萌芽状态的小说叙事,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基本上是从南宋末年开始兴起,到元、明算是成形。在西方,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是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短篇小说有了薄伽丘的《十日谈》、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长篇小说从英国的菲尔丁、西班牙的赛万提斯开始,到现在也就是四五百年。
为什么在这四五百年前出现了小说?我想大家也都清楚,这四五百年正好就是世界历史上通常所说的那个“现代”。我们现在老讲“现代化”,这个“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人成为现代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就是这四五百年。在西方那是文艺复兴运动、启蒙运动,在经济上是资本主义的兴起以及它在全球的扩张,而在中国,小说的兴起也是和城市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出现密切相关。
到了南宋的中晚期,我们知道话本小说就出来了,所谓话本小说就是勾栏瓦舍里的说书,在城市的娱乐场所、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小说出现了,成为一种大众娱乐形式,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因素在四五百年之前,在我们的古代、在西方的中世纪都是不太好想象的。
也就是说随着历史的发展,到了四五百年之前的那个时候,所有的因素齐备了,小说出现了。这些因素究竟给我们人类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以至于我们要写小说、要读小说?我觉得一个至关重要的影响,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我们那个时候开始怀有梦想。
梦想在这里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不再认为生活是一个命定的过程,我们认为生活是一系列的个人选择,是个人的冒险,是人的自由及其后果。在古代、在宿命论支配的世界中是不会有小说的。假设我们都认为一切都是命定的,都是神灵或者上帝的谋划,我们只须服从神灵或上帝或圣人的意志,那我们有必要写小说吗?没有必要,小说也没法写了。
在绝对意志统治之下,人不可能写小说,因为你没有选择。但是,到了十四、十五世纪,人发现他是可以有选择的。他有不可替代的个性,他在生活中可以做出选择,他为他的选择而斗争,他也必须承担这种斗争的后果,即使是灭顶之灾。在这种情况下,当这种选择和斗争不仅是古代神话传奇般的英雄的特权,而成为了平民百姓的生活中的一个基本原则和基本事实的时候,小说就出现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梦想,就是,我可不可以不像现在这样,我可不可以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不可以前往别处,或者即使我身在此地,我的心在别处?所有这一切,对现代人来说都是老生常谈,但是,在十四、十五世纪的时候,还是全新的观念。现在讲以人为本,人文主义、启蒙、文艺复兴,讲的是什么呢?讲的就是人的这种选择的权利,这是关于人的根本信念的一个巨大变化。由于这个变化,人们发现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了,小说的一个最基本的要素就由此而产生了,什么要素呢?情节。
我们总说小说情节很重要,但情节究竟是什么?我觉得情节在本质上,就是一个人体认了他的自由,他要探索生活的可能性。当一个人立志要探索生活的可能性,说我的生活可不可以不这样,我可不可以那样一下,这时候他就“动”起来了——情节首先是动作,是一个使生活局面为之改变的动作,有个动作,就有了情节,故事就发生了。
在这个意义上,情节就是对于人的可能性的想象。在生活中,我们这么做的余地也许不大,但是在小说中,我们却可以放纵主人公,让他去勇敢地探索。比如今天,我到通州运河苑来开这个会,做这个讲座,我九点十分就来了,坐在那边的大堂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觉得,讲什么呢?没什么可讲,兴致不高,总是有一种冲动,哎呀,打个车回去算了。按照生活的逻辑,按照生活给我的规定,我今天应该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往这儿一坐,就像此时这样,哇哇开始说,说完了吃饭,不管大家爱听不爱听,反正你们也会很客气,那么我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皆大欢喜。
——这就不是小说,我们只能说它是生活,没有情节,也没有发生故事。但是,如果我来了,你们坐在这儿,我坐在大堂里,反正你们又不认识我,我忽然脑子走岔了,忽然就想,我为什么要来呀?今天太阳这么好,我到通州去玩一圈不好吗?我去玩一圈,我自己很快乐,也许是比到这儿来讲话,我不舒服,你们听着也不舒服更好的一件事。如果我不仅仅是想,我还要付诸行动,我真的抬起腿走了,那么这就有情节了,回头北京文联就得找我算帐,你们也会恼火,你们大家辛辛苦苦赶来,结果被我晾在这儿了,事件发生了,情节有了,你们就会想,李敬泽怎么了?他疯了吗?他怎么这么任性这么不负责?我呢,我就得为自己的行为向自己、向北京文联提出一套解释,假设我是个小说人物,这就意味着在生活给我的逻辑之外,我忽然要去探索其它的可能性,我就是不想来了,我走了,我觉得去到野地里晒太阳更有意思或更有意义。那么,这就是小说了。
所以,当我们打开一部小说的时候,我们要看的是什么呢?我们要看的都是人怎么脱离他的常轨,怎么脱离生活给他的那个逻辑,给他的那个可能性,他去大胆地、甚至是荒谬地去探索新的可能性。
我们闭上眼睛想一想我们看到的所有小说或者所有好的小说,总是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不对了,这个主人公生活中某个事件发生了,这个事件,使他整个的生活背景、生活轨道改变了、偏移了,他不得面对新的局面,不得不面对新的可能性。而使读者感到兴奋的,也正是小说给人提供的这种广阔的,甚至是放纵的前景。
当然,在生活中我们通常不会像小说人物那样任性,我今天早晨运了半天劲我不还是得坐到这儿吗?同样的,尽管我们都怀有梦想,但是我们付诸行动的能力是高度受限的。然而在小说中就不一样。小说中的人物他们有更强的行动力。他们有梦想,而且他们要行动起来,要去探索那个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说,小说的理想读者,是怀着梦想的人。小说中的人物,是怀着梦想而且行动了的人。那么小说的作者是什么呢?小说的作者是由梦想出发去想象行动的人。
我们总是讲小说要编故事,小说要有情节,为什么你的故事、你的情节就是不好看,这里边有很多技术性的因素。技术是可以练的,但是在技术之外,如果你对故事、对情节缺乏根本性的理解,那你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在哪儿呢?我们常常忘了,故事也好、情节也好,它都是对可能性的探索,都是一个怀着梦想的行动,用我们一句北京话说,都有点“拧吧”。人要是不拧吧,小说不会产生。就像刚才讲的,我坐在这儿乖乖讲课,这很顺,没故事,但我来了,不管这里坐着这一屋子人,扭头又走了,这就很“拧吧”,于是,故事就有了。
最近我看一个电视剧本子,然后几个人在那儿谈意见,谈来谈去,就是一句话,你这个本子,你吭哧吭哧写了二十集、三十集,你都写顺了,不“拧吧”,能好看吗?肯定不好看。假设你要写一个小说,写一个人小的时候就是三好学生,老师也喜欢、家长也喜欢,然后高分考上了大学,考上大学又是三好学生,老师也喜欢、家长也喜欢,到了二十岁谈恋爱,纯洁、忠贞的感情,然后结婚,然后二十五岁生了一个胖娃娃,工作也体面,是个白领,工资也高,总之过着幸福生活。很好,但这叫小说吗?这谁要看呢?对小说来说,这等于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写顺了。
所以,小说的情节、故事,在根本上涉及对人的命运、人的可能性的看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我们大家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要时刻记住,小说中那些人物,他们怀有梦想,怀有一种探索可能性的勇气,并且开始了行动……
第二点,如果想象一下小说的理想读者或者理想作者,那么我觉得他同时也是一个沉溺于记忆的人。
什么叫沉溺于记忆?这也涉及到人对自身的基本认识。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但是什么事就怕较真,那么我现在较真一下,问问何以见得你活着?于是你说,我坐在这儿,我在出气儿、我在说话,这是活着。但你怎么证明你生活过呢?你可以马上搬出履历表来,说我当然生活过,我1964年生于天津,什么时候在哪儿上的小学中学大学,我有这个履历表证明,我生活过。但问题又来了,难道这张履历表就是我的生活?使我觉得生活有滋有味的那些快乐、疼痛、沉闷和感动都哪儿去了呢?究竟是什么让我觉得这四十年没有白过这四十年是充实丰富的呢?肯定不只是履历表上这几条,生活远非履历表所能概括。那么这些东西存留于哪儿呢?它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谈过这个问题,他四大本子书就在探讨这个,我们怎么证明我们活过,怎么证明我们活得有意思,他说要靠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记忆记什么呢?不仅是记我什么时候上小学,在小学时了一个什么奖状,这些东西你有别人也会有的,只有那些存于记忆的细微的感觉和印象,它们是独特的,是完全属于你的,是我们生活的证物,正是这些东西使生活真正丰富起来,“活”起来。
比如谈恋爱,假设你年轻时代有过一个恋人,如果你仅有一个履历表似的记忆,你就会说一九八几年或一九七几年,我和谁谁谈过恋爱。但是,这种陈述肯定删减了很多东西,如果你只记得这么一句,那么这个恋爱我看等于没谈。让你知道你曾经与一个人相爱过的是什么呢?你会忽然想起她的一个微妙的笑容,或者你们两个走在一起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雨,雨敲击着你们的伞,或者阳光照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发丝闪着奇异的光……等等,这些事物稍纵即逝,但它留在我们心里,任何时候想起来,你都会心里一动,都会真的感到你是爱过的,你的心是柔软过感动过的。
当我们断定生活是值得过的时候,理由何在?我们写总结肯定会说,我们过得很有意义,因为我们为祖国的现代化做贡献,这个当然对,但我觉得这不是小说思维。小说思维是什么呢?就是存留于记忆中的一切使我们觉得生活是有意思的,记忆使我们过去的日子有了具体、独特的质地和色彩,有了微妙复杂的精神气氛。所以,记忆中包含着我们生活的全部秘密,小说家也好,诗人也好,他们比一般人的更大的天分和才能在哪儿呢?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们“记性”好,他们有超水平的记忆。
凭着记忆,无数微小的事物照亮了生命。我们刚才谈到梦想时,实际上是在谈情节。那么现在,当我们谈记忆的时候,我们也是在谈一个小说的基本要素,就是细节。
我们常常讲小说要有细节,要在细节上下工夫,这个细节到底在哪儿?就在记忆里,是在记忆中让生活“活”起来,有了气味、氛围和精神的那些微小的印象和感觉。
所以,理想的小说读者、理想的小说作者,都是沉溺于记忆的人,也是沉溺于细节的人。这就涉及到我一开始讲到的,人类为什么需要小说?理由之一就是因为在小说中我们能保存我们的记忆、保存我们生活的丰富性。小说是虚构,但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矛盾,那就是,小说同时也保存和证明生命和生活的实在性;也就是说,为了证明我们真的活过,我们需要虚构。
有时候我自己想起来会感到恐惧,十几年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童年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当然我们现在都在努力向前走,忘了也就忘了,但是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完全失去了记忆,失去了那些活生生的细节,那么我们的内心、我们此时的生活必定是干枯的,到我们老了的时候,我们甚至不能肯定我们真的生活过。真正的生活是什么呢?是到老的时候,他有丰沛的记忆,这个是让他觉得我生活过的凭证。所以小说是重要的,小说正是通过记忆、通过细节保存了生活的丰富性,保存了生活的水分。
这也涉及到我们在写作中常常遇到的问题。我看稿子的时候总是说,你这个小说没有水分,干巴。什么叫没有水分?什么叫干巴?不外乎是没有细节,你写来写去,不过是比履历表复杂一点的东西。但我们看小说不是为了看履历表,在小说中你要证明,你的这个人物是活生生地活过,他对世界的感受究竟是怎么样,他怎么看世界、经历世界,那些所有的细微之处,你把它都抓住,那么,你这个小说就是饱满的,就是一个汁液丰沛的水果,否则就是一个干瘪的东西。
而我们很多作者往那儿一坐,他就开始给你讲,这个小说我要写什么什么事,我要通过这个表现什么什么道理。这当然很重要,写什么什么事,这是情节问题,通过这个表现什么什么,这是意义问题。对小说来说,情节、意义,都很重要。但是,有了这个事,有了这个道理,依然不能保证是一个好小说,依然可能是根本不及格的小说,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你光惦记说着第一我要写什么什么事,第二我要表现什么什么道理,你把生活的汁液、水分忘掉了。
这样的作者往往还很自信,一讲起来就打不住,我只好说,你不必跟我讲这些,你这个小说现在还只是骨头架子,好不好要端上来才知道。这就像我们吃饭,不仅是为了摄入营养,不是只吃维生素片就解决问题,尽管我明明知道炒肉、涮锅子、鱿鱼海参,肯定有大量没用的成分,但我还是得吃菜,不能直接吃维生素ABCD片就行了。而那些构成菜的成分、色香味俱全的成分,常常是我们的作者认为不大重要的东西,他的思路直奔那个营养要素,维生素ABCD,但这些是根本不足以构成美食的。我们读小说不是为了吃维生素片,我们还是为了吃大餐。
所以,如果你对自己说,我的小说要写什么,然后我要表现什么,最后你小说也写出来了,除了你要写的什么,再加上你要表现的什么,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那我觉得,你这小说已经完全失败了。没有“废话”、没有“废料”,没有自身就有意思、就让我们停留的东西,这不是小说。所谓的“废话”、“废料”是什么呢?就是水分,是汁液,是色香味,是使小说饱满起来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如果一概没有,就既不是小说,也不是生活。
所以,理想的读者,理想的作者,都应该是沉溺于记忆,关注细节,致力于保存我们生活和生命中那种丰盈水分的人,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但这还不够,他还应该是什么人呢?他还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讲过,小说是很晚近的东西,它的历史不过几百年,为什么几百年以前,一两千年、两三千年里边没有产生小说呢?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在古代,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都有一个高度统一的世界观。在西方,希腊罗马时代下至基督教中世纪,它的世界观大体上是统一的,关于人的生活,关于人的生命,关于存在,哲学和宗教给出非常完整、精密的答案,人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活的意义是什么?都有答案,而且是以极高的权威,圣人乃至上帝做出的,每个人都从内心里服从这个权威,一般来说,人是不必自相矛盾的,所以也就不会有小说。在中国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我们没有上帝,但是我们有道,天道,在儒家学说里,它能够把人类生活的各种价值非常平衡、非常和谐地综合起来。那么我们也只需要遵从,就能够得到内心的平静。
也就是说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在古代存在非常强有力的中心,在那个中心之下,所有的价值、人类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安排得好好的,各就各位。这种情况下,人内心的矛盾和焦虑,当然不能说没有,古代也一样有,但是,就这种矛盾和焦虑的规模和程度来讲,它和现代是不可比拟的。
四五百年以来,随着文艺复兴运动、启蒙运动,我们大家都知道一句常说的话,叫做上帝死了。什么叫上帝死了?就是再没有那么一个至高的权威告诉你,怎么把我们生命中方方面面的这些矛盾摆平、理顺,我们得自己去面对这些问题。结果呢?一方面当然是人的解放,包括我一开始就讲到的,人的自由,人的选择,人探索各种各样可能性的权利。但另一方面,人的矛盾、焦虑、内心痛苦也就更为剧烈或者说空前剧烈。
这个说起来有点玄,有点抽象。但其实我觉得它非常具体,比如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它确实是生机勃勃,大家的思想、生活,方方面面都高度活跃。但是在这个时代,我们大家也会常常感到很迷茫、很困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面对的基本状况是,人类生活的一些基本价值,它们之间是相互冲突的。也就是说这件事是有价值的,那件事也是有价值的,第三件事还是有价值的,可能各有各的好,但是它们三个放在一块就有冲突,就南辕北辙,不能兼容。而且这种冲突还没有一个仲裁者,没有一个权威来调和,这个时候人就矛盾了,就困惑了,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在现代社会里,在我们这个时代,各种价值之间的冲突和竞争变得尤为激烈。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报纸的第一版在鼓励消费,说是消费才能拉动经济,拉动经济才能怎么怎么样,报纸的第四版上又说,要勤俭节约,不要浪费资源,这实际上就是两种不同的价值在打架。我们很难轻易断定第一版是错的,或者第四版是错的,为什么呢?第一版他讲的鼓励消费有他的道理,有一套经济学的依据,大家都不买东西,消费上不去,生产也就上不去,流通也就上不去,经济水平就会降低,大家生活水平也跟着降低,这不行,那么还是要鼓励消费。到了第四版上讲不要浪费资源的时候,他也有道理的。无度的消费,包括这种消费主义作为一种生活态度,作为一种意义,它对欲望和贪婪的纵容,对人的生活和心灵的毒害,也是真实的。
——这仅仅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会看到无处不在的这样纷繁复杂的矛盾。比如欲望,大家一听这个词马上就要跳起来说,这个不好,你就不想一想,在电视上每天我们得看多少广告,那些广告是干什么的?就是在挑逗你的欲望,时时刻刻诉诸你的欲望。所以,在现代,特别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大量的“价值”,大量的“意义”制造出来摆在你的面前,它们每一条都是言之成理的,但它们之间又常常是激烈冲突的。这个时候人就会自相矛盾。
人的自相矛盾,这个是自古就有的。比如灵魂和肉体的矛盾,这是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一个基本矛盾。为什么会有宗教?就是要处理这个灵魂和肉体的矛盾。但是在进入现代以后,特别到了我们这个社会转型时期,我们会发现这个自相矛盾的规模达到空前的水平,而且极为复杂,构成了我们的日常经验。在古代,一个人如果意识到灵魂和肉体的矛盾,那他不是一个凡人,他是英雄或圣徒,但现在,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要面对这个问题,还要面对其他的种种矛盾,可以说,我们作为个人就是一个诸种价值激烈冲突和竞争的场所。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的理想读者和作者还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小说成为人类自我审视、自我梳理的一面镜子,一面还原和突显生存复杂性的充满疑难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