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性与文学性的平衡(贺绍俊)
南翔一直坚持中短篇小说的创作,隔不了一两年就会有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出版。几年前读到了他的小说集《女人的葵花》 ,记忆犹新,最近又拿到了他刚刚出版的小说集《绿皮车》 。其实中短篇小说才是最能考量一个小说作家的文学水平,长篇小说无非是容量大,容量大往往容易糊弄人,容量大也容易遮盖住作家在文学性方面的短处。因此,从南翔始终坚持中短篇小说的写作,也可以看出他对于文学性的执著。的确,他的小说具有自己的特点。我曾把他的特点概括为学院气质、民间情怀和南方立场三者的结合。南翔任教于深圳大学,从事文学理论研究,这自然使他的小说打上了鲜明的学院气质。他是一名学者型作家,因此他的创作有相当理性的设定目标,具有强烈的社会意识,关注社会的进程和人性解放的进程,展现社会政治对个人生活的影响和干预。
南翔小说的思想性是非常值得一谈的。 《老桂家的鱼》写的是深圳生活。写当代都市的小说,往往会有平面化的弊端,但是南翔在这篇小说中把当代都市问题放在历史的脉络中进行思考,使小说具有了一种强烈的历史感。 《绿皮车》书写的是一个底层民众生活的特殊空间——那些乘坐绿皮车的人,每天都在为生存打拼,作者努力从他们身上发现流露出的美好人性。绿皮车在现代化的飞速发展逐渐处在被淘汰的边缘,但绿皮车曾经运载过的美好却不应该被我们遗忘。 《绿皮车》具有一种绵绵的怀旧情愫。我以为《绿皮车》最出彩的地方,就是通过这种怀旧情愫,缅怀了在绿皮车这一特殊空间所营造出的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不管今天社会发展速度多快、经济多繁荣、物质多丰富,南翔强调我们不应该随便改变人们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在绿皮车里,人们享受着慢节奏的生活;在慢节奏里人性得以充分展开,人们自得其乐。但出于经济考虑,我们只想到列车的提速,就把这种慢节奏的生活环境毁掉了,而那些习惯了这种生活环境的人就会无所着落,他们得到的物质再丰富,可能也不会感到幸福。
学院气质给南翔小说带来了思想深度,但如果处理不当,也许又会对小说的文学性造成伤害。仍以《绿皮车》为例,我发现,人们在肯定这篇小说的时候多半都是强调这篇小说是写底层的,是对底层充满人文关怀的。但如果仅仅是这一点的话,这篇小说就没有多少独特性了,因为这些年写底层几乎都成了一种模式化的写作。而南翔在这篇小说中也有点落入模式化的痕迹,他的写作过于在写底层上用力了。比如,结尾部分,菜贩子菜嫂与火车上的茶炉工分别掏出50块钱给小女孩,这样的细节就很生硬,意图也太明显。作者为了强调底层的善良,就写出这种不真实的细节。当然最关键是,作者似乎要表达在他看来很有力的思想,却使小说的主题转向了。小说本来在写一种慢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群人的生活方式,我们应该重视它——而这样的主题恰恰是其他作家很少涉及到的。也许这是一个学者型作家特别需要警惕的地方。我感觉有时候南翔作品中的思想太强大、太明确,对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有所伤害。学者型作家有明确的思想是长处,但同时要警惕思想伤害小说的丰富性。
我更喜欢小说集中的另一个短篇《消失的养蜂人》 。这篇小说的题材很特别,是以养蜂的生物学知识来结构小说。虽然有些地方也看出南翔试图在反思生态问题的思想层面用力,但作者并没有在生态话题上过多地展开,而是任由情节的复杂内涵弥散开去。在小说的结尾,养蜂人阿强突然消失,作者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这个谜提示人们,还有一个生态问题在困扰着人们,这就是不良的社会生态。阿强虽然能成功地把中蜂和意蜂混在一起养,但是他无法克服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当他发现很可能会卷入矛盾中时,他的一切努力都可能会报废,所以他不得不悄悄离开。阿强的离开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谜,而这个谜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当南翔处理好了思想性与文学性的平衡时,小说的深度与韵味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