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汪曾祺(程光炜)
孙郁的文章我一向喜欢,有闲话风,态度温婉,用字周到贴切。他声称热爱鲁迅,我倒觉得他的精神气质和文章路数更接近于周作人。他与周作人及沈从文、废名、汪曾祺等脉络上的现代作家似乎有一种亲缘关系,当然这不妨碍他内心始终把鲁迅当作一个精神高峰。《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聊录》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汪曾祺热”以后第一部关于汪曾祺的研究著作,然而它的形式很特别,是那种“闲聊录”的风格。各章题目也采用日常口语句子,如“诗人教授”“在昆明”“朱德熙”“人世间”“乡土气”“梨园内”“各自的路”等等。民国时代这种闲谈式的文学史和批评著作非常盛行,如废名的《新诗十二讲》、李健吾的《咀华一集二集》、李长之的《鲁迅批判》等。这种著述风格在当代绝迹,又在孙郁这里复活,读之每每有时光倒流的错觉,我想这就是孙郁文章的独特之处。
在京城学者中,孙郁恐怕是与老作家交往最多最深的人之一。“我认识汪曾祺先生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那时候做记者,有一年春节,(所在报社)文艺部搞联欢,把汪先生与陈建功、刘恒等人请来。我与汪先生是邻居,那次上他家送请柬才开始与之交往。”作家研究,一是从客观材料里获得灵感,经过筛选分析整理成文;再是贴近观察,有忘年交的关系,作家的生命感由此发觉。孙著是后一种类型,不过也有利用文献的细密功力。汪曾祺属于出身世家,短于世故,天真洒脱,又生活在复杂多变社会环境的旧式文人类型。孙著借陆文夫等文章写汪氏请朋友吃饭一节非常生动有趣。汪氏喜美食,嗜酒,擅做鱼。某日约邓友梅吃饭,到时又电话通知说不行,因原料没买到。某日,又电话变卦,说是某菜缺辅料。终于有一天,约好时间没有变,邓友梅早早赶来,却发现汪曾祺去菜场买菜一直未归。于是找到菜场,才发现老先生在一家小酒馆独饮正欢。说是没买到合适的菜,还不如自己先吃,却把请人吃饭事忘了。汪老先生糊涂随意的文人习气由此可见一斑。藉此重返作家八十年代名噪一时的短篇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就知道文如其人的道理了。孙郁抓住汪曾祺神韵的一个瞬间,一下子带出了整个人,也带出了80年代为什么会出现“汪曾祺热”的深刻内因。我想他这么贴着一个作家的音容笑貌去写,后来的研究者一定不会再绕许多冤枉的圈子了。
孙郁的闲聊显然不是为了拉家常,不经意的文字里隐藏着作者对民国年代的了解,尤其是对民国文人为人为文的深爱。西南联大时的汪曾祺喜欢昆曲,到了痴迷的地步,他与友人切磋演唱的情形,都被作者写到《晚翠园曲会》这篇文章中了。作者以为汪氏之喜爱昆曲不是单纯打发业余时间,而是因为昆曲在古曲里是有意味的存在。“其中,诗词、绘画、音乐得以很好的结合。士大夫者流欣赏昆曲,乃旧文人心绪诗意的表达。那里有静穆的东西”。于纷扰中谈论静穆,大概是烦忧当下的功利世俗以致借以移情了罢。我们这代经历了太多惊涛骇浪的人,读到作者文字深处的微叹,都会心有所感的。民国年代战争频仍,政治也非消停,不过读书人倒能置身事外,在另一世界中重建自己的园地。这种超脱精神反比那个年代给人更多的警示。孙郁移笔至此,意犹未尽,他忽然跳过两个充满争议的年代,大发了一番感慨:“读此段文字,能感觉到明代文人的潇洒。审美之乐,亦即生命之乐。此间只有感官的愉悦,不涉道学。宋代以后,理学渐胜,但文人驻足词曲之间,恍身一动,遂有超凡人神之欢。”这样将本书的“闲聊”拉到一千多年的大视野当中,它就不是闲话之类了,历史感就展现在眼前。在这种框架中,汪曾祺的当代生活凸显出激烈、做作和扭曲的特质,偏离了传主精神的既有轨道,七上八下、跌宕起伏,老先生过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另一种人生。本书在这方面的描摹,可谓翔实之至,无需再做评介。两个年代这么一比较,互相衬托,本书的“革命时代的士大夫”主题便昭然若揭了。孙氏著作打理历史,徐徐道来,又不愿明说。他是在故事之中套故事,在无意之中套有意,文字是超然的,态度是诚恳的,没有强迫读者认同的用心。那种淡然,那种无意,在我熟悉的朋友中,已经很少有人这样看事著文了。
汪曾祺是当代文学创作中“现代文学传统”最著名的体现者,当代小说家王安忆、格非都曾谈到汪老小说对他们的启发和影响。他们之喜爱汪氏恐怕不只是那些小说技法,还包括他来自于深厚古代传统的文学精神。但文学史研究一直没有将二者的承传关系予以厘清,我想这正是本书的主要贡献。接着这种研究,人们也许能找到更多关于作家、文章和历史的富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