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玥含《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用记忆向世界告白(星河)
在盛赞汪玥含是一名优秀的作者之前,我必须强调我也是一名优秀的阅读者。在阅读《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时,除了格外认真之外,我的阅读不仅仅流于表面,甚至不仅仅深入骨髓,而且还随着主人公的步伐与轨迹,执著一意地向前行进,谓之曰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并不为过。
不知道是我的目光太过敏锐,还是在阅读时我的心已与主人公抑或干脆说作者同搏跳动。我刚读到不足三分之一处,就强烈感觉到主人公林彤哥哥林岚的 严重缺席,无论作者对这位小神童的描述怎样具体,从字里行间依旧流露出一种貌似虚无缥缈的信息——他或者已经死了,或者从未在生活中出现过。继续阅读下 去,我愈发体味到这一形象散发着极为强烈的不存在感,这种感觉几乎触手可及;但种种细节描述得细腻逼真,又让我感觉他实在不可能不存在。于是我甚至开始无 端地假设:假如由我来构造这个故事,我一定会把他写得不存在,甚至残忍地将他写死。而读过全书一半时,我才豁然开朗,虽然书中仍无明示,但已可以肯定这位 哥哥在某个时间点上,出现了重大变故,而这一变故对林彤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并由此直接导致了她的失忆——只不过我把这一事件的节点误认作是林彤落井而已。
也许我这种自鸣得意式的准确判断,并不能真的说明我有多么敏锐,因为在此之前,作者便已写出了林彤对死亡意识的觉醒。事实上每一个孩子在他 (她)的少年时代,都会在情感上经历两次突然醒悟的深刻震荡:一次是死,一次是性。而作者在这里,借助孩子对生命思考的升华,为读者提前预支了一个近乎凶 险的暗示。
总之, 正是由于这一意外的巨大变故,成就了全书大部分情节的逻辑必然。而作为作品本身,却直到结尾才揭开这一隐藏了很久的谜底。于是,林彤的嗜吃、肥胖以及由此 产生的强烈自卑,全都迎刃而解了。为了回避甚至抹杀这一残酷的事实,为了避免甚至抑制将这一变故定格在现实当中,我们似乎可以真切地看到:一个孤独无助的 孩子,强忍住眼中的泪水,硬生生地背过脸去,从此以嗜吃来扼杀记忆,以嗜吃来寻求安全,以嗜吃这种极端行为贯穿她青春萌动的青春期初始阶段。结果可想而 知,她必定要承受那些来自男生或女生的嘲讽讥笑,自卑把她压得直不起腰透不过气,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与其说林彤的行为是出于所谓的任性,还不如说她是以 有意的沉默与懈怠对这个不公的世界做出一种激烈的反抗。作者将一名少年种种立体化的青春遭遇,都构造性地压进了一个平面,于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变成了 一张分布着不同时代岩层的“地质构造图”。这种“原因的简单化”最终以“结果的简单化”得到了妥善处理——作者以一种“机械降神”的方式解决了一名少女青 春期的困惑与迷茫,完成了主人公从丑小鸭演变成白天鹅的美丽童话。
其实从某种意义来说,作者应该与主人公林彤一样,同样也是一个生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人,只不过优秀编辑这一社会身份的外表,把她身上的某些特性给 遮蔽住了。所谓“生活在自己想象中”,就意味这种想象的环境不完全属于回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刻意的“营造”。作者可以营造欢快,也可以营造悲伤,还可以 营造平淡,总之是在营造一种想象中的生活状态。
在《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作者极力想要把隐藏在自己内心的场景回忆,用当下的中小学生状态伪装起来,无论是日常的语言与游戏,还是人物的性 格和心态,都变成了作者信手拈来的华丽衣装,作者甚至还在作品中强行植入一些完全符合时代特征的当代影视与流行歌曲。但是透过这些精心策划的包装,我们仍 能感受到作者自身的诸多投射。作者个体化的记忆与心境,经常自觉不自觉地被流露出来,显示出她的不够从容和冷静。就这样,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形象被作者 “捏”在了一起,让我们在一些模糊不清的当代背景下,倏忽回忆起已经远去和消逝的昔日童年。社会环境时变时新,少年心态永恒如一。
同样由于这种营造方式,不可避免地造就了一种文本叙述上的纠结,一种“沉湎于回忆”与“向现实投诚”的强力纠结。纠结的结果,是某些人物的相对 弱化。主人公林彤、哥哥林岚和弟弟林黎这三个孩子的性格自然十分鲜明,但一些配角的形象却显得不那么鲜活生动;就连那两个用于表达善意的符号都显得不怎么 完整——唐娜原本就是知情人,而胡鹏的形象勾勒又疏于仓促,结果他们的友善就显得有些刻意和雕琢——尤其是唐娜,一个本来可以写得“更好”但现在只能说是 写得“不错”的形象。再回来说那三位主要人物,却各自有着不同的出色表现:林岚的正面虽说十分模糊,但他的侧面却被各种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林黎看似只是 一个插科打诨的角色,但却以他为镜折射出林彤更多的故事,尽管这些故事也都是由林彤来叙述的;而作为叙述者本人的林彤,一直在作者的安排下以一种平和的语 调讲述一切,但在这种看似无澜死水的平和之下,读者仍能感觉出她始终在向隅啜泣与暗自欢歌之间反复徘徊——也正是由于有“哥哥”和弟弟陪护在身边(而不是 唐娜和胡鹏),林彤才坚强地活了下来——这么说并不夸张。
还有一个值得商榷的地方。作者在作品中大量引用诗句和歌词。事实上书名《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就出自诗人顾城的一首名作——诗人当年的死,与 三毛当年的死一样,击碎了无数少男少女的梦。所有人都能理解这属于致敬之举,但这种做法还是不为识者所取。在作品中大段引用现成的诗歌,有以千篇一律的凝 练来标签化我们的人生之嫌。其实无论是引用诗句还是歌词,都如同一名不成熟的作者在作品中熟练地大量运用成语一样,多少属于偷懒的表现。作者想要以一种公 众认同的方式,让读者从情感迸发的诗句或歌词中获得足够的感情共鸣。但是,作为一名成熟的优秀作者,若非万不得已情之所至,有时候并不需要这样做。
与作者的另一部青春小说《乍放的玫瑰》相比,《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风格迥然不同。虽说同样写出了沦肌浃髓的青春伤痛,但这两种伤痛却大相径 庭。《乍放的玫瑰》通篇洋溢着一种火热放肆的青春气息,而《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却像在演奏一曲冷静述说的淡淡忧伤。假如说前者是瀑布洪流,那么后者就是 潺潺小溪。可耐人寻味的是,前者的主人公在挥洒与张扬之后,却以近乎悲壮的自杀告终,让人不禁扼腕唏嘘;而后者却以一种大团圆式的喜悦收场,宣告了一名少 女正式长大成人。
为了掩盖这种近乎完美的结局,作者还特意做了一些淡化处理,比如预先给了林彤一个校园活动的成功,以显出这种成功来自经典意义上的努力。但说句 心里话,无论作者怎样营造,我还是看出了一种宿命的味道——每当我读到林彤被人欺辱时,心里总有针扎一般的深深刺痛,然而却不会有流泪的感觉;但当我读到 结尾的喜悦与圆满时,却与我第一次读到《丑小鸭》的故事时拥有完全一样的心境,眼泪竟不自觉地流淌下来。与第三视角的《乍放的玫瑰》不同,《我是一个任性 的孩子》以第一视角的主观镜头形式,表现了一场平凡朴实的告白,一曲娓娓道来的倾诉,一次昭告天下的内心独语。相比之下,也许我更喜欢这部《我是一个任性 的孩子》。
也许让人失声痛哭的伤痛并不是真正的伤痛,而能够让人最终淡然一笑的伤痛才是致命的伤痛。真正意义上的长大成人,同样不是去努力忘记一切,而应该平静地直面那早已愈合的伤口,却不会再去在意那块曾经令人伤心欲绝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