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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屑山》:假装的生活(霍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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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霍 艳
发布时间:2014-03-21
伊丽娜·戈罗霍娃伊丽娜·戈罗霍娃
《面包屑山》中英文版《面包屑山》中英文版

 

  我不知《面包屑山》是否算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它更像是作者伊丽娜·戈罗霍娃的回忆录,在中间插了几页关于她生活的真实照片可以佐证这点。 这使得我们对作品的真实性不容怀疑,更重要的是它的叙事语调不像当代英美文学凸显在场感,而是充满了一种尖刻、嘲讽的回顾感,例如她在文中写到“1920 年,粮食配给又再度紧张起来,饥饿的阴霾笼罩着整个国家,这以后60年的恐怖和不祥已依稀闪现在地平线上”。小说里时常出现时间网络的交错,作者站在现在 时的位置,回看1920年母亲生活的年代,但同时又带入接下来60年的阴霾。

  作者的笔触不像一部忠实记录的摄像机,而像是一部显微镜,它放大了这个国家的谎言和将苏联建成乌托邦国度的真实:父子之间的出卖、异性间的检 举、对入侵阿富汗的合理化表达、对英美的丑化。这是一个少女在成长中隐约感受到的——在意识形态摇摆中——撕裂的缝隙里露出的真实一角。她从出生就开始接 受谎言的灌输,在幼儿园时身边充斥着诸如“把你的汤喝掉,否则,你会死掉的”、“如果不把你的奶喝完,你就会生病”,伊丽娜“几乎就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了”,但随着她的成长,随着不断渗透进来的文学作品、戏剧、来访的外国人和自身敏锐的洞察力,她逐步拨开迷雾,看清真相。直到最后,她选择离开前苏联。

  “面包屑山”这个意象表面是外祖母对孩子的关爱,而更深的却是一个国家面对饥饿的恐慌感以及掩饰真相时的谎言。在食品供给匮乏的年代,外祖母把 面包和方糖碾成碎屑,形成两座小山。无知的孩子被这个谎言唬住,用一个小时一粒一粒把它们放进嘴里;而年长的孩子,通过交换眼神,了解真相。全书选择这个 意象作为题目,将家庭内部环境与国家外部灾难并置,两者形成了一个合谋的关系,造成了一种反讽的效果。

  童年时,伊丽娜就懂得在乌托邦世界里生活的惟一法则就是“学会假装”,她把它称为一种“把戏”,“父母工作时候玩,姐姐在学校玩,我们所有人都 装着在做着什么事情,而看着我们的人也假装他们在深切地关注着我们,好像不知道我们是在做戏。”才几岁的孩子就开始熟练地运用着生活的法则,偶尔也用“假 装”的策略给童年生活增添一点乐趣。可悲的是当面对和自己幸福有关的婚姻选择时,主人公依然在假装,“我知道如何能装得很像,我愿意装出我们是一对恩爱夫 妻的样子”。“假装”是小时候就被外祖母灌输了“谁也触摸不到你的内心”的教诲,是一辈子需要练习的生存术。如果说成年以后发现自己童年时所受的教育,无 法形成对真实世界有效认知,一切价值观需要重新建立是一场悲剧,那《面包屑山》的悲剧在于主人公从小就隐约感觉到这一切的不对劲儿,随着生活的艰难不断验 证着乌托邦世界的虚幻,她缺乏幸福的童年,却也收获了冲破屏障的勇气。

  同样是描写集权统治下乌托邦世界的《1984》,讲述突然发现真相的人不断挣脱的故事,充满着撞击的力量。而《面包屑山》则讲述不断被驯化的故 事;是这个国家的人安于现状、心甘情愿接受洗脑的故事,就好像主人公的玩伴妮娜,最终选择安于现状生儿育女;是不停撕破真相的主人公和生存在谎言之下的身 边人愈发格格不入的故事。它有多种读解方式,读起来有一种错位的感觉,尤其在全书的中段,伊丽娜不断和体制周旋着,嘲讽它却不得不遵守。出生在知识分子家 庭的她,却只能就读大学夜读部,而把全日制的名额让给了工人阶级子女,对这一切伊丽娜并没有明确的反抗,只是暗自策划着要离开,她把可能爆发的力量自行消 解掉。《1984》的主人公发现真相后,开始察觉到一切都不对劲儿,而《面包屑山》的主人公是一点点撕开谎言的口子,向真相张望。随着父亲假牙代表的饥荒 真相、英国少年带来的关于另一国度的真相、《榆树下的恋情》关于欲望的真相,还有那些被奉为民族英雄的作家们的生活真相被揭露,伊丽娜开始学会对谎言免 疫,她形容随处可见的《真理报》是最不可能找到真相的地方,久而久之,对那些歪曲真相的文章有了免疫力。

  在全书里,伊丽娜的成长和她母亲的选择,成了两条相反的曲线,曾经勇敢写信给斯大林要求增加产房的母亲、曾经和部队上司顶撞执意要救平民少年的 母亲、曾经经历了三次婚姻却依然坚强的母亲,是伊丽娜眼里被谎言驯服的最好注解。母亲变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坚决服从社会的秩序,用福尔马林刺鼻的气 味熏陶着女儿进入严谨的科学世界。伊丽娜想离开国家的心跟想离开母亲的心一样坚定,因为在她看来“这个国家让我觉得那么像我的母亲。他们两个,我的母亲和 我的祖国,几乎是同样的年龄。他们都喜欢秩序、专横,总是在提防着什么;他们都平淡乏味,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我的祖国都不懂得人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戏剧的魔 法、英语语言的力量、爱情。他们就像是7月份上下班高峰期的公共汽车,你在里面不能呼吸,不能移动,不能挤到车门那里下车。”关于国家和母亲的类比,也显 示出伊丽娜缺乏一位真正作家对人性深处的体察,自传体回忆录尽管真实还原了细节,却由于先入为主的偏见,而使得人物脸谱化。母亲年轻时的勇敢和对爱情的执 著,正表明了她对生活的掌控力,在面对大女儿学习表演的事情上,她最后也开明地同意了,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知识女性,她更需要在谎言的社会里保护好自己的 孩子,冷酷和顺从规则是她套上的面具。

  《面包屑山》并非一个冲破谎言、走向新天地的故事,相反伊丽娜擅用谎言,善于假装,她运用并非基于爱情的跨国婚姻,带自己离开了这个国度,在美 国平静地生活,与家人团聚,享受着在前苏联不曾有过的“隐私”。在全书中一直捍卫着尊严的伊丽娜,到最后依然是出卖了尊严挣脱强权,这才是阅读中最触动我 的地方。

  不得不说,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阅读体验。一是因为我和故事发生背景的隔阂,我既没有经历过集权统治,也没被饥饿和封闭困扰,我所在的世界是过于 开放以至于对信息无从分辨,过于繁华而无从消化。每每读过,总是会把伊丽娜想成一位朝鲜姑娘。倒是跟长辈说起这本书,他只听介绍就表示对这个内容感兴趣。 《面包屑山》也适合对前苏联历史有全面了解的人阅读,它发生的背景是赫鲁晓夫与勃列日涅夫执政的年代,充满了意识形态的斗争和对人民的控制。二是,作为当 事人的回忆录,书里还是充满了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见”,作者无法像一位大作家一样以更广阔的心去看待一切,她以一种胜利的“逃亡者”心态去回忆过往“挣扎 着”的历程,使得行文中布满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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