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的叙事策略(肖复兴)
我读门罗的小说,觉得她晚年的《幸福过了头》一集最佳。她早期的小说,叙事有些絮絮叨叨。晚年的小说,虽然达不到“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地步,却炉火纯青。况且,门罗小说本来也不是如她本人瘦小枯干的那种清癯风格,而是铺铺展展得极其丰腴而汁水饱满。
《幸福过了头》中有一篇《纯属虚构》,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篇,特别能说明她晚年小说风格。如果说小说需要故事与情节,那么,这篇小说的故事与情节非常简单明了:因伊迪的加入,音乐教师乔伊丝和木匠乔恩离婚。多年之后,乔伊丝再婚,在丈夫65岁生日聚会中,见到一个黑衣女子克里斯蒂,是位刚刚出版了第一本书的作家。几天后,乔伊丝买到这本书,看到其中一篇名为《亡儿之歌》小说,看出了克里斯蒂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也是前夫所娶的妻子伊迪的女儿,当时,她利用了克里斯蒂对自己的天真无邪的爱,编造谎言刺探她的母亲和自己的丈夫的相恋。最后,在克里斯蒂为读者签名仪式上,乔伊丝特意买了当年曾经对克里斯蒂讲过的巧克力百合,送给克里斯蒂并请她为自己签名的时候,克里斯蒂根本没有想起巧克力百合,也没有认出乔伊丝来。
这是这篇小说的骨架。门罗的小说,骨架不是其下力的地方,她一般爱将琐碎的事情、细节和心情,穿插在这样线性的时间顺序里。这是门罗的叙事策略。她有意将骨架打碎,将情节淡化,将艺术化的故事还原为生活常态。这和我们的小说叙事策略不大相同,我们的小说,一般更注重情节和故事本身,尤其受影视影响,情节成为了构成并进入小说的不二法门。读我们的小说,一般比较好读,因为有情节为主线牵引,会如一道水流沿河道流淌而来,顺风顺水,不会出现太多阅读障碍。读门罗小说,一般需要至少读两遍,只有读到结尾回过头来再读一遍时,才会发现第一遍读到的那些不起眼不经意的事情和细节,是那样不可或缺的重要,是那样的回环连成一体的气脉贯通。
这篇《纯属虚构》中,占小说三分之一篇幅的第一节,细致而顽强叙述乔伊丝离婚前后的种种生活情景与细节,我们才会感到并不显多。一直到这一节的结束,乔伊丝精心准备的学生表演晚会,因她让伊迪的女儿作为独奏演员,同时她猜准了伊迪和乔恩一定要来看演出。但是,他们没有来。这样几乎不动声色只是挂角一将的结尾,对于后面克里斯蒂和她小说的出现,是多么的重要。而在第二节中,门罗用带有诗意抒情的笔调,叙述乔伊丝带领着童年的克里斯蒂,开车送她回家,给她买冰激凌,看河中蓝色的小船,告诉她森林里各种野花,包括巧克力百合……这一切,在小说收尾时才会感到韵味和力量。
当然,如果小说仅仅止步于对乔伊丝利用孩子的天真之爱而编造的谎言对孩子伤害的谴责与和解,那样的话,和我们一般小说的叙述策略没有什么两样。我们的小说愿意情节的浓缩集中与主题的单一明确。《纯属虚构》中,门罗借克里斯蒂口说道:“她不认为那只是个骗局,她想到她勤奋学习过的音乐,还有她缥缈的希望,间或得到的快乐,那些她从来没有机会亲眼见到的森林野花,以及它们奇异欢快的名字。”“爱,她感到了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感情部分的内部协调,一定是有些偶然性的,当然不可能公平,一个人巨大的快乐,会来自于另一个人巨大的悲伤。尽管,巨大的快乐都是短时的,脆弱的。”门罗小说的包容性、延展性和多义性,让小说耐读,拉开了和我们小说创作的距离。
这种距离,来自于对生活的理解和认知。在这里,我看到,门罗竭力让小说从情节束缚中还原生活常态的目的,不是消解艺术,而是让小说的艺术有别于常规与流行的小说,让小说不要沦为时代背景历史事件和生死命运道德言说的“大”说,而真正成为深入人生况味与人物内心的“小”说。
这篇小说的名字很有意思,《纯属虚构》,其虚构指向谁?是乔伊丝故事自身?还是克里斯蒂的小说《亡儿之歌》?抑或是结尾克里斯蒂没有认出巧克力百合和乔伊丝?这篇小说中,只有一处写到虚构:“现在,有一个作家将她丑陋的谎言与她已经驱逐出生活之外的人物与境遇嫁接,告诉了大家。她懒得虚构,却不是出于恶意。”门罗有意混淆虚构和生活,也可以说是门罗有意打破虚构与生活的旋转门。明白了这一点,野花巧克力百合,小说名《亡儿之歌》,才有了隐喻的色彩(在小说中,门罗特别指出马勒名曲《亡儿之歌》和克里斯蒂天真童年的一去不返一箭双雕之意)。乔伊斯前后两任丈夫人生中都是三段婚姻的暗合,修长的大腿、纤细的腰身、乌丝般润滑的麻花辫、音乐的才华、全班智商第二,和矮矮个子、文身、酗酒、头脑笨拙、还有私生女的对比,才有了小说内在的理性和感性的衔接,才有了门罗强调的“日常的不幸”的意义。这也是门罗叙事策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