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观察(李云雷)
幻想与幻象
石一枫/《三个男人》(《上海文学》2013年第12期)、《合奏》(《大家》2013年第5期)
石一枫以长篇小说著称,迄今已出版了《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等6部作品,这些作品从他的个人经验出发,描述北京“80后”青年的成长故事,寓真诚于戏谑之中,写出了一代人的心灵及其成熟的过程。近年来石一枫开始创作短篇小说,《合奏》与《三个男人》是他的新作。他的短篇小说,每一篇在题材、写法上都不一样,并且较之他写长篇之前的短篇创作更加成熟、内敛,显示了他在艺术上的探索。
《三个男人》通过一个小卖部女孩的眼光打量三个城市里的男人,这是一个耽于幻想的进城打工的女孩,她受影视剧的影响,擅长以自己为主人公编织爱情故事,但这种编织仅仅在自己内心中完成,这是她一个人的“游戏”。在一个月里,她先后“喜欢”了三个男人,但这三个男人都和她没有关系,后来在别人的议论中,她却发现他们都和“二号楼五层的那个女人”有关系——那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情爱故事。而这时,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男人——那个伤害了她又娶了她的乡下男人,也从乡下回来了,她进入了真实的生活。
这篇小说以女孩芳华的眼光打量城市的男女,但是小说着重表达的并非城市男女的复杂情爱关系,而在于芳华的“幻想”以及这种幻想的破灭。也就是说,芳华幻想进入城市男女的情爱关系,但事实上她却并没有进入这一关系的资格,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遵循的是不同的情爱与伦理规则,城市男女的情爱故事,在她看来就如同电视上演出的剧目,离她近在咫尺但又与她没有丝毫关系。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城乡之间的巨大鸿沟,芳华处境的卑微及其内心的悲哀。在写法上,这篇小说迂回曲折,在看似不可能的联系中建立起了联系,颇富悬念,也显示了作者驾驭题材的高超技巧。
相比之下,《合奏》是一篇更为单纯,也更为细腻的小说,石一枫在短短的篇幅中,写出了富有层次感的心理波折和一种独特的“昏暗而温暖”的氛围。小说中17岁的赵小提自幼学习小提琴,临近大赛,家人在音乐学院家属楼为他租了一间房,每天下课后他到那里练琴三个小时,这是一段紧张而寂寞的时光。一天他拉完琴休息,发现在窗外冻着三个柿子,这让他猜想在他练琴的三个小时之外,房主人还将这个房间租给了其他人,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不禁陷入了遐思与幻想中。那天他吃了两个柿子,给那人留了一张纸条。第二天,他发现柿子仍在,但是纸条上多了一行字——他们便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交流。这极大地缓解了他的孤单与紧张,同时他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强,于是有一天练完琴后,他没有回家,而是躲在楼道里等那个人到来……这篇小说细腻而委婉,写出了一个独特环境中少年男女的隐秘心思,作者深厚的音乐修养及对家属楼的细致描写,为小说烘托出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不过小说结尾处的戏剧化处理,与全篇营造的整体氛围似有些不协调,这或许是作者在此后的创作中需要思考的问题。
先锋小说与人性黑洞
范玮/《太平》(《小说选刊》2014年第1期)
范玮是一个执著于小说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小说集《刺青》以先锋小说的形式描述个人记忆与乡村故事,勘探人性与历史的复杂性,显示了对历史的思考及其叙事才华。他最近发表的《太平》也值得关注,小说以复杂的叙述方式探寻爱情与生活的真相,展现出一幅幅丰富驳杂的立体画面,让我们看到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那些谜一般无法解释的“黑洞”。
《太平》在不同的叙事时空中建立起连接,以“我”追寻15年前父亲与叔叔于勒断交的真相为线索,以层层剥笋的方式逼近核心,在叙述中展示了不同的生活碎片及其拼贴出的整体图形。
小说以“我”失踪四天,向公司的人力主管小白汇报为第一层次,这是最外围的层次,这一层次涉及“我”与小白的关系,及两人对生活的不同理解;第二层次是我决定以小说的形式写给小白,“小说”的虚构性及其中提到的冯内古特,让我们意识到作者所讲述的主体内容未必是真实的,而是一种“假语村言”或者荒诞的戏谑,在叙述的出发之处便取消了叙述本身的意义,但或许这又只是作者做出的一种姿态,真假莫辨,虚实相生;第三层次是我的回忆:父亲要离婚,母亲忍辱负重,父亲与叔叔于勒的亲近关系及其莫名其妙的突然断交,这才开始切入小说的主体,真正的悬念出现;第四层次是从现在出发的,父亲让我去一趟太平镇,同时一个更大的悬念出现,即于勒叔叔的死亡之谜。他死于一场凶杀案,并与一个女人相关,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第五层次便是“我”追寻这一真相的过程,“我”在与警察老韩、红星旅社的胖老头儿、六姑、“五四青年”等人的交谈中,逐渐拼贴出了叔叔于勒和邮政局职员张映红之间复杂而暧昧的情感纠葛;第六层次,尽管有这么多线索与“真相”,“我”仍然弄不明白于勒和张映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生活与情感的黑洞永远无法洞彻,正如父母之间的关系,“我”与小白之间的关系一样。
在这里,作者通过追寻所要抵达的已经并非“真相”,而是对世事人心更深一层的理解与感悟,在层层的包裹之中我们看到了“空”——但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蕴含着丰富的含义。作者将小说的复杂技巧与勘探人性结合起来,让我们看到了表象之后的复杂,简单之后的丰富。
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海外小城
李彦/《海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7月)
加拿大华人作家李彦以中英双语写作,她创作的《红浮萍》、《雪百合》不仅在加拿大引起了关注,而且她译写的中文本在国内也有较大的影响。李彦的这两部作品都取材于中国故事,《红浮萍》主要以母亲的经历反思半个世纪以来的当代中国史,而以《雪百合》为蓝本译写的中文版《海底》,则主要讲述海外华人移民的生活。
《海底》讲述的是加拿大一个小城的生活,以主人公江鸥为中心,塑造了一个华人的移民世界。小说一方面刻画了江鸥周边的诸多人物,包括来自港、台及大陆不同地区的华人,以及来自世界不同地域的移民;另一方面也集中表现了江鸥个人的生命史及其与母亲、祖国大陆的关联,纵横相交,这个小小的世界,既华洋杂处,也是过去与现在相互交织的艺术世界。
小说以江鸥母女的生活与情感经历为主线,明线是江鸥找工作的数次经历,暗线是她的回忆,以她与母亲的关系及她与蓝色草原、王子、陛下等人的情感为主。小说通过母女二人的经历向我们展示了移民生活的诸多细节及其心路历程。江鸥母女移居加拿大,并非简单地想要融入“世界”,而是心中有一种理想主义和英雄崇拜情结,而加拿大正是她崇拜的英雄白求恩的故乡。但是在这里,她却发现白求恩并不为很多人所知,他所代表的国际主义与共产主义在现实生活也隐没无踪,在后冷战时期,资本主义的生产与文化逻辑仍然笼罩着一切领域,宗教生活与中产阶级的虚伪道德,让经历过中国革命、信仰无神论的江鸥看不到未来的出路,也让这个理想主义者陷入日常生活的琐屑之中。
小说在对庸常生活的反思中,重新认识革命传统的精神价值,《纪念白求恩》及毛泽东的诗词被作者化入小说的思考之中,提醒我们在后冷战时期重新思考社会主义的价值,在中西文化的冲撞中重新认识中国的现代史,在世俗生活中重新寻找一种有意义的生存方式。可以说,这部小说的价值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去面对这些问题,在加拿大一个小城,在后冷战时期,这个全新的时空赋予了这些话题新的意义——历史并未“终结”,在今天,我们仍然面临着与前人同样的问题。
小说中也塑造了一些鲜明的人物,像江鸥母女、红藻夫妇、银嫚夫妇、龙公公、庞太太,各色人等都很生动,尤其是江鸥和母亲之间的情感,刻画得细致入微,小说对教会文化也有很深刻的揭示,对中西文化在信仰、离婚、教育等各方面的对比描述的也很有意思,值得研究与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