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赠现实的精神需求——2013年中短篇小说评述(贺绍俊)
201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加拿大作家门罗,并称其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这大大鼓励了坚持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们。国外将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统称为短篇小说,门罗的小说更多属于中篇小说,她本人称她写的是“篇幅稍长的短篇小说”。门罗的获奖或许能让“长篇小说热”降降温。事实证明,不会写中短篇小说的作家肯定写不好长篇小说。至少在目前来看,真正代表当代小说文学水平的,仍然是发表在各类文学报刊上的中短篇小说。
现 实
中短篇小说最适宜作家表达他们对现实的直接关注。阅读中短篇小说,也可以检验作家对现实关注的程度。当代作家是经得起检验的,因为他们有一个强大的现实主义传统,有着忧国忧民的胸襟。
2013年最突出的一篇作品便是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主人公叫涂自强,是一名贫困的乡村青年,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不想回到农村,在城市继续努力奋斗。但他辛劳过度,患上不治之症,还不得不瞒着老母亲悄悄离世。方方给这样一位努力奋斗的农村青年取名为“涂自强”,是别有深意的。“涂自强”不就是“徒自强”的谐音吗?“徒自强”,就是当代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揭示出社会机制是存在问题的。
陈应松的中篇小说《去菰村的经历》几乎就像是一篇纪实性作品。作者去菰村了解基层民选的情况,却一路看到了环境污染、黑恶势力渗透、养殖业种植业的添加剂等各种触目惊心的问题。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大雨如注》关注的则是当代教育问题,裘山山的短篇小说《课间休息》写了越来越严重的空巢问题。
作家的现实感不仅体现在直接书写现实生活的作品中,而且也体现在历史题材的书写中。刘鹏艳的中篇小说《红星粮店》,讲述的不过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它通过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去反映计划经济的时代特征,同时也通过日常生活的变迁勾画出一个时代消失的轨迹。作者并不对历史进行臧否,而是努力去体会人物在历史境遇中的情感沉浮,看到情感中的一丝温暖。80后作家霍艳的中篇小说《李约翰》对人物的观察和理解充满了历史的眼光。她笔下的海外移民形象也不是一个平面式的人物。这篇小说似乎在证明,80后也可以背负起不曾叨扰过他们的历史。
精 神
文学是人类的一种精神需求。好的文学就是一座精神的寺庙,能够抚慰人的心灵。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人的精神问题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文明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但人的精神问题并不因为进步和发展而减弱,反而更加严重。对精神极为敏感的小说家自然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小说家把更多的笔触伸向了人们的精神世界。这时,小说家更像是一名心理医生。
陈谦在中篇小说《莲露》里,设置了一个心理医生的角色。不妨把这个角色视为作家本人。事实上,陈谦就是以心理医生的眼光来审视她所写的人物和事件的。作者本人曾经获得过作为美国临床心理医师的友人耐心而专业的帮助,这使她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有了更为真切的感受,从而将心理医生的隐喻性变得活灵活现。
蒋韵更像是历史的心理医生,她的许多小说都是为情爱在历史中的伤害而探脉的。中篇小说《朗霞的西街》里,她通过朗霞这个人物心理世界的大起大落,显示出爱与善所具有的穿越岁月的永恒性。朗霞并不是故事的主角,故事主要围绕朗霞父母的爱情悲剧而展开。但这个悲剧在朗霞的内心发酵,让人们懂得了爱与善的珍贵。朗霞童年生活的西街,是她的“活泼地”,因为这里有太多的爱与善。然而朗霞还不懂得爱与善既像玻璃一样透明澄澈,也像玻璃一样脆弱易碎。随着击毙朗霞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枪响,西街的“活泼地”烟消云散,朗霞的心理世界也冰封了起来。但有一种温暖让她死去的心重新“活泼”了起来,这就是赵大夫不间断的关爱。朗霞的心理世界从无忧无虑地敞开,到冰封般的冷漠,再到充满沧桑的宽容,见证了历史的变化,也让她回过头去更理解那些善良的人们。
蒋一谈的短篇小说在叙述上不急不缓,真的像一名善解人意的心理医生,将精神上的心结一点点化开。如《透明》中的人物陷入男女情、亲情和家庭责任的纠葛中,但因为他们内心透明,便会对生活抱以体谅。《故乡》则通过一位老者异邦探望亲人所经历的家庭小事,让国族意志、故乡情结、文化以及代际的差异,汇聚到一起,作者最终却又能将其化为涓涓溪流,将故乡这个文化主题变得更加深邃。
都 市
都市小说逐渐成为中短篇小说的主力。
当代的都市小说有一个共通的问题,就是平面化和去历史化,也许这是因为都市的瞬间物质享受过于诱人的缘故吧。但南翔书写深圳都市生活的小说总会带着历史的思索,并始终是以人文精神为宗旨的。在南翔的都市小说中,往往会看到物的进步与人的困境所交织的矛盾。当然,在时代前进的步伐中,总会有一些落伍者。然而正是从他们身上,作者发现了人文的缺失。如短篇小说《老桂家的鱼》中写的当代的“疍民”,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或愚蠢,而是因为都市化一再地剥夺了他们的生存环境。南翔敏锐地发现,在现实中有些人已经被这个时代遗弃了,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弱者,南翔要为之呼吁。
贺奕的两个短篇《五道口贴吧故事》和《一个故事的两面》,均冠以“五道口”系列小说的副题。五道口是北京的一个地名,毗邻中关村,多所重点大学都聚集在这里,成为那些期待得到最新、最高教育的学子们格外钟情的地方,甚至有人把这里称为“宇宙中心”。五道口的特殊性还在于,这里曾经属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尽管全球化时代的迅猛扩张,逐渐把这里变成了大学教育和科技开发的核心地带,但它曾经的卑贱身份仍然留下了痕迹,因此在这里更容易触摸到现实生活的肌理,特别是那些人烟密集之处,如廉价的咖啡店、拥挤的出租房,仿佛就是后现代的柔软褶皱。贺奕的这两篇小说写的都是柔软褶皱里的故事。《五道口贴吧故事》《一个故事的两面》分别关注了网络与电脑。这都是信息化时代的标志,是与“五道口”这个“宇宙中心”最相匹配的叙述主体。前者通过一桩凶杀案件所引起的网络讨论,揭示出凶杀如何成为了网络上饶有兴趣的谈资,也揭示出人们被一桩凶杀案刺激下的种种心态,让读者看到一个虚拟的网络空间是如何与活生生的现实对接的。而在《一个故事的两面》中,两个主人公虽然相互之间有了关心和帮助,但事实上他们彼此并不信任,他们更愿意相信电脑,从电脑上获取信息以窥视对方的内心。小说揭示了人与人的隔膜,这正是城市的顽疾。而人们只能把信任寄托在高科技的电脑上,这也许将会成为人类社会的危机。
作家特别关注都市中各种各样的特殊群体。如黄咏梅的中篇小说《达人》,其主人公丘处机是一名下岗工人,但他想凭着绝技成为当地的“达人”。作者不仅写他的辛劳,也写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纠结。现实中的“达人”远没有电视上的“达人秀”风光,而“达人”往往成为社会矛盾的聚焦点,不妨把各种特殊群体看成是各种“达人”。
津子围的中篇小说《明天的太阳》写的是另一类“达人”吸毒者。小说不仅写出吸毒者的病态,而且也写出吸毒者在戒毒所里遭遇到的恐怖。显然作者是想以这种惊悚的叙述来警告人们,一定要远离毒品。但我更加看重的是作者为人物设置的身份。主人公贾春是省话剧团的编剧,因为这层身份让他在戒毒所里得到了沙管教的关照。沙管教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业余也写作,有个绰号是“莎士比亚”。但文学并没有使沙管教成为有素养、有品位的人物,权势者的恶习不时流露出来。也许社会面临两种毒品的危害,海洛因等物质性的毒品和权力、等级等精神性的毒品。无论是吸毒成瘾的编剧贾春,还是痴迷权力的沙管教,文学都无法将他们拯救出来。这不禁令人感慨,明天的太阳在哪里?
生 态
2013年,中国普遍感受到了雾霾的危害,也许这会促使文学更关注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这一年的中短篇小说也有一些涉及这个题材,有两个中篇对比起来读会很有意思,一篇是陈河的《猹》,一篇是傅泽刚的《红殇》。
陈河的《猹》讲述的是他在加拿大的生活。浣熊闯入他的居所,他需要“合法”地将浣熊赶出去,于是便与浣熊斗智斗勇。傅泽刚的《红殇》讲述的也是人与动物的故事:猎人老山爷与一只红山羊朝夕相处,红山羊又与白狼有着超越物种的恋情,因此故事带有非现实性。作者生活在云南边疆,那里还保留着未被城市恶魔吞噬的自然生态环境,那里流传着许多关于自然与动物的神奇传说。但作者最终将这个非现实的故事写成了一个生态主题非常明确的现实小说。像所有的生态主题一样,批判的矛头直指人类的贪婪。
其实作者所讲述的故事内涵要远远大于他所要表达的关于生态的公共性主题。在这个故事里,山爷是猎人,但动物又能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山爷、红山羊、白狼,以及险峻的五指莲峰,相互之间爱恨情仇纠缠在一起,就像人类最初以狩猎为生,却要以一种动物作为图腾崇拜,人类其实在文明懵懂期就明白了自己与大自然相依为命的道理。这才是真正的自然生态。今天,作为强势的城市以及财富的拥有者,往往会凭借话语权的优势,以现代化或生态等理由,对相对落后地区追慕先进文明的举动横加指责,将落后地区的现状贬责得一无是处,他们在这种贬责中就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在这篇小说的叙述背后,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位生活在边远地区的作家的潜在焦虑。
这是一个充满焦虑的时代。也许小说就是消除焦虑的一味清凉剂。小说来源于现实,又是回赠现实的精神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