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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变:迎面而来的文学劲风——2013年的长篇小说、青春文学与网络文学(白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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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汇报
作者:白烨
发布时间:2014-01-07
  面对文学内部的日益分化,整体文学的严重泛化,盘点年度文学发展状况一事,显得越来越困难。因为不同版块的文学,都要有一定的了解,并在把握基本资讯的基础上,进行梳理、取舍与点评。而这无论是大量资讯的消化与处理,还是不同板块的观察、分析与评论,都是大大超出了个人的精力与能力的。但正因变化巨大,现象众多,才又更需要持续地跟踪与宏观地把握,并尽力梳理出头绪,寻绎出脉络,以使文坛内外更好地了解文学演进的轨迹与大要。

  概要地来看2013年的中国文坛,可以说在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两个方面,都以持续地活跃和丰盈的成果,延续了已有的发展态势。当然,在顺势而来的文学演进中,一些新的倾向更加凸显出来,一些原有的现象又有新的深化与强化。择其要而言,在众多的文学现象与文坛动向中,构成2013年中国文坛的焦点与亮点的,主要三个方面,这就是长篇小说、青春文学与网络文学。

  长篇小说:名家新作在变招

  人们已习惯于由长篇小说创作的情形,来看待文坛一年来整个文学创作的实绩。事实上,长篇小说创作因为写作者高度重视,出版者必欲求之,又由于便于商业运作与媒体炒作,还有获取各种奖项的热切期待,确实已成为整体文学创作中不能不引人瞩目的重头戏。

  在2013年的长篇小说领域,不少文学大家与小说名家都有新作推出,而且都有一定程度的变招。这种小说写法上的适度更新,主要表现为观察生活的视点下沉,作品内蕴极具现实性;叙事文笔质朴无华,表现形式上更具故事性。

  贾平凹的《带灯》,由一个名叫带灯的年轻乡镇女干部的经历,写出了当下基层社会不断涌动和深刻隐伏着的各种利益纠葛与人际矛盾。作品在这些错综事象的细切铺陈中,显示出强烈的现实性意义,歌吟了蕴于基层干部身上的良善而美好的人性。较之他以前的《秦腔》、《古炉》,《带灯》不仅在直面现实上入木三分,而且在细节描写上也如数家珍。作品有如一壶上好的西凤酒,既清醇引人,又后劲十足。

  饶有意味的,是余华和马原这两位先锋小说家,分别以《第七天》和《纠缠》的新作,做了几乎是摇身一变的新的亮相。《第七天》以死人还魂再去赴死的魔幻故事,打通了虚幻与现实的界限,实现了生活与戏剧的对接,作品以荒诞的艺术形式实现了真实的现实批判,存在的渴望与苦命的绝望始终相随相伴,让人感到无比的痛心与彻骨的虐心。为了拉近与现实的距离,余华在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发生于近些年的社会新闻与网络资讯,这种魔幻与现实的有意对接,使得作品在评价上毁誉参半,却也在市场上热销不减。马原继《牛鬼蛇神》之后新写的《纠缠》,一改过去的先锋姿态与形式追求,以近乎于案件调查、新闻纪实的方式,叙写了一桩遗产遗嘱案件引发的家族夺产大战,由最日常化的生活事象,来拷问贪婪的人性痼疾,呼唤被泯失的亲情、被污损的真情。作品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由细针密缕的家长里短的抖露中,自然而然地揭示出当下社会亲情与人情的溘然变异。余华和马原的这两部作品,都以借助社会新闻性以增强作品现实性的有意尝试,显示出先锋小说家不主故常的新异视觉与力图变法的可贵努力。

  韩少功的《日夜书》和苏童的《黄雀记》,都是以近二三十年的时间跨度,把过往的历史与当下的现实链接了起来。《日夜书》在不同类型的知青人物的命运转折里,既写出了个体的知青在集体的生活里的磨损与销蚀,又写出了人的“个性”在不同时期的闪现与回响。知青生活日益成为过去的历史,而他们的“个性”却在人们的记忆中依然不屈地活着。而无论是政治化的过去,抑或是商业化的现在,知青一代似乎一直偏离于社会生活的主流,总是难以真正融入进去。如果说这是悲剧的话,那么,这悲剧显然不只属于知青个人。苏童的《黄雀记》,把艺术的镜头对准他所熟悉的香椿树街,由一桩错判的青少年强奸案引发的人生纠结与命运转折,在保润、柳生和“仙女”的成长与碰撞中,探悉了善与恶、罪与罚、沉沦与救赎、绝望与希望的人生况味。作者一方面细写三位主人公乖蹇命运造成的紧张、焦虑与痛苦,一方面又抒写香椿街上悠然、湿润、幽暗的市井万象与人生百态,冷与暖、动与静、明与暗,既反衬着,又并置着,构成了作品含而不露的内在底蕴。

  在2013年间,金宇澄的《繁花》,可谓不经意中冲出来的一匹“黑马”。金宇澄写过不少中短篇小说,文坛对他并不陌生。但人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他怎能一着手长篇,就如此地出手不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繁花》是近年来地域文化与时代风情特色最为浓烈的长篇,也是描写当代上海市井生活为数不多的长篇杰作。作品由沪生等人的左邻右舍,狐朋狗友,写出了上海里弄的七行八作,声色犬马,在多声部的视角和话本体的叙事里,小日子、小情趣、小纠葛、小口水,乃至小玩弄、小情色,汇成了丰繁而鲜活的生活万象与人性百态,引动人伸纸疾读,咀嚼回味。金宇澄由长篇处女作《繁花》营造的文学上海的繁华世界,有许多奥秘需要索解,但他在长篇写作中的有备而来和精益求精,却是他首战即大获成功的显见的诀窍。

  出现于2013年的王蒙的《这边风景》,也是一部十分独特的小说文本。其独特,既在于它是失而复得的一部旧作,又在于它的不加修饰的原样推出。因而,这部写作于上世纪60、70年代下放新疆农村劳动期间创作的长篇小说,真实呈现了作者“文革”期间坚持写作却又不免“跟风”的实情。

  青春文学:新锐写作有惊喜

  这里的青春文学,是沿用一个流行说法,指称包含了“80后”、“90后”在内的青年写作群体。如果说青春文学一直处于变动不居的演进之中的话,那么,2013年的青春文学从呈现出的作品来看,几乎是大幅度地改弦更张,整体性的焕然一新。这种令人格外惊喜的新变,既表现于“80后”中几位重量级的作家,以老到的文笔书写厚重的故事,显示出几近炉火纯青的成熟气象。又体现为他们中的实力派作家,在原有的基础上,或蹊径独辟,或倍道而进,都显现出了更具辨识度的个人特色。

  一直葆有先锋情结的颜歌,今年推出的长篇新作《我们家》,可谓错彩镂金,又行云流水。这部作品以段逸兴一家人对于姓氏的过度注重与计较,先触摸了家庭不同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和矛盾冲突,继之又透过家庭这个流动的窗口,向人们瞭望了小城镇的日常生活:段逸兴的身为豆瓣厂厂长的父亲薛胜强,在家族、生意与朋友之间穷于应对,忙乱的公务事与混乱的私生活搅合在一起,日子像辣椒和豆瓣混成的辣酱一样,油腻麻辣,活色生香。无论是被重新提起的往事,还是现实中发生的新事,无论是家人之间的相互计较,还是亲人之间的相互温暖,唯唯诺诺的小人物,婆婆妈妈的小日子,都无不打上社会变异与时代变迁的印记。显而易见,颜歌经由这部作品开始转型,她从前些年的实验性小说写作,转为了回到故事性的写实路数,由此又展现出以细腻的笔法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于细微之处发现生活的诗意的潜能。

  也是来自四川的七堇年,在新作《平生欢》里,展现了她以生活化的细节讲述青春成长故事的不凡功力。作品以川东南的小城雾江为场景,讲述了邵然、邱天、李平义、白杨、陈臣等一群发小同学相互的人生交集与各自的人生轨迹,在多条线索的交叉行进中呈现了不同家庭背景、个人机遇所造就的不同个性与多样人生。当年曾经莽撞轻狂、急着逃离故乡的小小少年,在经历时代的冲刷和遭际爱与痛的蜕变之后才终于明白,在青春那不可复制的年月里,他们应该庆幸遇到了彼此,更该在意互知甚深的儿时学友。作品在平流缓进的文笔和从容不迫的叙事里,贯注着对于逝去的青春在思念与回访中流连忘返的深挚情感,更透显出一种含有反省意味的人生醒悟。七堇年说,这本书“对我来说,它必然不是什么里程碑,只不过是路上又一级台阶。我踏上它,便看到更高一点点的天地,而它则留在了我身后。”事实上,它确实是新锐小说家七堇年更上一个台阶的鲜明标志,无论是从人生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创作的角度来看。

  属于“80后”实力派作家的郑小驴、祁又一、独眼,都在2013年的长篇新作里,表现出了各自不同的新的进取。

  郑小驴的《西洲曲》,由主人公“石壶”的角度,以回忆往事的叙事方式,讲述上世纪90年代一个普通人家在实行计划生育中的命运遭遇。它既不同于沈从文牧歌式的《边城》,又有别于莫言挽歌式的《蛙》,在看取人生的眼光里和描绘生活的笔触下,充满着显然是属于一代新人的底气、元气与生气。

  祁又一的《探宝记》,通过男主人公齐天讲述的不无蹊跷的探宝经历,在貌似探险游戏的故事中,揭示了当下社会的某些人因耽于物欲的无尽追求,全然把人自身的价值与意义抛之脑后的现实。这部小说在似真似幻的故事中,最终指向的是青春成长的自省,内里蕴含的是初涉人生的反思。

  独眼的《在无尽无序的汪洋里紧挨着你》,讲述了一个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我”,独自抚养儿子核桃的家常故事。在核桃的成长过程里,与父母家人彼此挑剔又彼此包容,与去国的生母感情渐远却又相互纠缠。作品的奇特之处,既在于字里行间流淌着生活的细流、情感的涓流,又在于以一种嘻哈的风度、达观的气度,讲述不无悲戚的乖蹇命运,并解构和质询那段“不能说的秘密”。

  曾在“紫金·人民文学新人奖”中获长篇小说提名奖的“90后”作者冬筱,其长篇新作《流放七月》,也是让人为之惊异的意外收获。作品中的两位“80后”主人公莱易和文森,他们背负着各自家庭的过去,在彼此支持和成长中寻找着对抗个人命运,抚平历史创伤的生活道路。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一边追溯缅怀着祖辈七月派诗人的历史,一边经历着不断的自我拷问。

  网络文学:多方发力图自立

  近些年来,网络文学在信息科技化、传播多样化、写作平民化、阅读浅俗化的多重因素的合力推导之下,一直呈现出一种作者不断扩充,领域不断扩张、影响不断扩大的基本态势。2013年,不仅这种强劲的势头有增无减,而且还在创作、运营等方面,以贴合网络传媒的自身特点,从自发状态向自立状态不断过渡。

  据有关统计数字显示,截止2012年,以不同形式在网络上发表作品的人数高达2000多万人,注册写手计有200多万人。其中通过网络获取经济收入的已达10万人,职业与半职业的写作者超过3万人。而截至2013年6月底,我国网络文学网民数为2.48亿,远高于网络音乐、网络视频、网络游戏等的应用。与此同时,网络文学已走出写作与传播的平台与媒介的单一模式,正在走向“全版权营销”,即优秀的网络文学作品不仅可以在线阅读和无线阅读,还可以出版实体的纸质图书,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或网络游戏、动漫作品等,开发出相关的衍生产品。有人认为,现在的网络文学,“已由原生时代进入资本时代”。这样的一个说法,已是不争的事实。

  从创作方面看,点击量最高影响也最大的网络长篇小说,依然是虚构类的作品,尤其是玄幻、仙侠类,更是一路领先。综合年度各种排行榜的情况,排在前10位的,依次是我吃西红柿的《莽荒纪》、唐家三少的《绝世唐门》、鱼人二代的《校花的贴身高手》、梦入神机的《圣王》、耳根的《求魔》、猫腻的《将夜》、风凌天下的《傲世九重天》、辰东的《遮天》、御赐鹿鼎公的《网游之天下无双》、石章鱼的《医道官途》。10部作品,内蕴各各有别,但无一例外都是仙侠与玄幻、灵异与超能一类。如果说穿越小说的流行,背后是作者通过大胆的想象来补偿历史的缺失的话,那么玄幻类小说所以流行,多半是经由放达不羁的想象与幻想,对于人的能力的无限放大与对于人性的极端神化。正因玄幻小说中的人物往往能力超凡,武技诡异,拥有毫无限定的自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便构成了一种极大的满足与快乐的诱惑,提供了放松心灵、体验自由的机会。在充分地娱乐读者的关节点上,它们把自己与传统型的小说创作明显地区别了开来,由此实现了自足与自立。

  2013年的网络文坛,除去长篇小说创作的强势增长,还呈现出了一些新的现象,其中尤以两个方面的动向最值得关注。

  一是文学网站与网络公司围绕着市场走向的并购与重组。今年以来,先是脱离“盛大”文学的原“起点中文”网核心团队,与“腾讯”合作另组“创世中文网”。不久,“腾讯文学”高调亮相,宣告网络文学成为腾讯核心业务。此后,具有行业优势的门户网站,如“新浪”、“腾讯”等,将其读书板块独立出来,成立了新浪阅读公司,腾讯读书频道。百度网和凤凰网也先后创建了自己文学网站和文学频道。百度在建立“百度多酷”之后,还计划并购纵横中文网,大举进军原创网络文学领域。这些动向隐含的信息是,文学网站将以集团化、产业化的模式进而凸显和强化,过去的以内容为主的网络传媒的读书与文化频道,将以实体公司的形式彻底转型,由传播性、媒体化,变为经营性和市场化。

  二是网络文学成为网络经济新支点,网络作家日益成为吸金大户。网络作家通过阅读点击和纸质版税,由不赚钱到开始赚钱,是近年来逐步出现的现象。2013年,这个现象更为凸显,尤其是那些在不同类型写作中作品较好、读者众多、影响甚大的“大神级”作家。12月初,《华西都市报》发布了2013“第八届中国作家富豪榜”。其中的网络作家子榜单,唐家三少、天蚕土豆、血红分别以2650万、2000万、1450万的版税收入排名前三。而作家富豪榜的主榜单,莫言虽有获取诺贝尔文学奖的强力支撑,但仍以2400万元的版税收入排名第二,排名第一依然是年度版税收入2550万元网络作家江南。

  以上情形都清楚地表明,在当下的中国文坛,立足于新技术平台的网络文学,已以持续而海量的生产与传播,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存在。而且由它的从业人数、行业规模和社会影响来看,都呈一种几何数字的迅猛发展。网络文学的这种强劲崛起,从文学、文化的生态上说,消弭了文学雅俗分化的原有界限,扩大了文学的社会影响,带动了文学的产业发展,在拓展文学领地、重构文学格局上,有其一定的积极作用与重要意义。但毋容讳言的是,它同时又带来不少新的问题,提出许多新的挑战。比如,网络文学强化了文学中的通俗乃至低俗倾向,使文学在分化与泛化中,数量激增而质量下滑;网络文学从创作、传播到阅读,都更为追求利益与利润的最大化,使得经济的追逐更甚于社会效益。还有,网络文学发展的迅疾与庞杂,超出了人们已有的文学经验,在管理与评价等方面,还缺少相应的有效的应对措施,使得网络文学的生产与传播,基本上是在一种无监管、无批评、无制衡的自然状态中自我运行。这些情形从整体和长远来看,都是存在着诸多问题,隐含着种种隐忧的。

  网络文学如何在适应读者中引导读者,在普及中着力于提高,不要盲目地去迎合,一味地去迁就,是摆在网络作家尤其是“大神级”作家面前的严肃问题。就网络文学的整体而言,如何避免文学的要素越来越淡化,经济的因素越来越强化的倾向,警惕“资本”成为主导网络文学生产与消费的主要力量,则是更为严峻的问题。作为整体文坛的新兴力量,文学与文化的管理者如何以切合网络文学的方式,开展网络文学作品的评选与评奖工作,促使网络文学在有序的竞争中优胜劣汰,良性发展;如何协同网络文学的创作者、经营者和研究者,尽快探讨和构建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培养和建立网络文学批评队伍,逐步建立起能够跟踪网络文学现状,品评其中的代表性作品的评论家队伍,以便与数量庞大的创作队伍相适应等,都是迫在眉睫又需要花功夫、下气力的重要工作与主要任务。显然,这需要各方的协同努力,也需要一定的过程与时间。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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