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蕴涵史诗梦想的大地(邱华栋)
在《百年孤独》当中,加西亚·马尔克斯讲述了200年来拉丁美洲的孤独与温柔,奋斗与挫折,甜蜜与神奇的历史和现实。不仅如此,《百年孤独》还树立了一个新的榜样,就是在今天这个消费、解构、碎片的时代,史诗并没有死去,它依旧是一些雄心勃勃的作家的梦想,同时也是读者内心热切期待的作品,关键是如何去发现本土的神奇、去创造小说本身的神奇。但是,这对所有作家都意味着难度、折磨、雄心和孤独的深重考验。
作家范稳历经10年创作出的长篇小说《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三部曲,再加上他后来出版的长篇小说《碧色寨》,共同构成了难得一见的本土出产的神奇文化小说。这是一套本土的地域文化小说,和早年那些模仿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作品完全不一样,他的小说是在云南和西藏接壤的地方十分自然地生长出来的,作者根据那片神奇的土地上的历史和传说来写作,成就了一部部神奇的作品。于是,范稳写出了我们土地自己的神奇,写出了似乎在衰朽的小说新的生命复苏的迹象,也显示了范稳的雄心壮志和史诗梦想。
的确,在《水乳大地》这部长达38万字的小说中,蕴涵着范稳小说史诗的伟大梦想,超过百年以上的时间跨度的小说,一般总是被称为史诗。在这部小说当中,西藏和云南那些神奇的传说和在灵界和生界游走的灵魂完全是共生的,小说的主线是讲述藏传佛教、天主教和纳西人的东巴教在100年的时间里,彼此之间相当复杂的纠缠与争斗。小说当中,天主教企求上帝显灵,上帝果然显灵的神迹等比比皆是,尤其是天主教和藏传佛教百年争斗的场景,都充满了扣人心弦的描绘。这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写作过程,它确实超越了大部分当代人的经验。小说的结构相当考究,是一种向心的结构,从上世纪初开始,第二章则讲述世纪末,然后是上世纪第一个10年和上世纪80年代,最后回到了西藏的一个新起点:上世纪50年代,在那个年代里,西藏和平解放,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小说这种向心结构,似乎把复杂多变的历史本身有条不紊地梳理了,使那片神奇的土地成了可以被语言和记忆讲述的母体。在年轻作家趋向于一种时尚化写作的情况下,阅读和重视这部厚重博大的小说,可以让我们领悟到文学存在的原始原因和根本的理由。
范稳在推出长篇小说《水乳大地》3年之后,又出版了他的藏地三部曲中的《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继续着他对云贵高原和西藏地区的神奇描绘。可以说,《悲悯大地》《大地雅歌》与《水乳大地》有着血肉联系,而《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的线条则相对单纯。
《悲悯大地》通过一个藏族青年成长的历程,讲述了一个人朝向神性世界奋进的艰难和百折不挠的精神状态。于是,在非常宏大的自然和人的想象力的背景下,善与恶、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性内部的挣扎,显现了一个复杂刚强的世界。小说的主线是讲述一个人寻找传说中三件宝物的历程,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个体生命被严酷的自然和复杂的精神环境所引导的纠缠与争斗,充满了扣人心弦的情节。小说的结构清晰,小标题是最好的提示,把复杂多变的历史本身给有条不紊地凝练了,使那片神奇的土地,变成了可以被语言和记忆讲述的母体。阅读和凝视这部厚重的小说,可以让我们领悟到文学为什么会存在的原始理由,那就是,记录并复活一个地区的文化记忆,并且呈现出一个地区的人的精神状况。
而在《大地雅歌》中,宗教的力量是大地上短暂停留者人类的精神主宰,在严酷的生存现实面前,人只有朝向比自己博大和精深的宗教神主,才可以获得神性的力量。但是,这个世界上,土神、原始神、外来的神,那么多的神有时候形成了一种对抗和排他的关系,当这种人神关系投射到大地上的社会关系,如宗族关系、血缘关系、村社关系、权力关系的时候,就演变出来无数的人物命运,这就是《大地雅歌》所要吟唱的,也是这部作品所投射出来的内在的神性和音乐性。接着,范稳又写了长篇小说《碧色寨》,在小说中继续他对地域文化的神奇书写,对人神共居社会的观察,让我们看到了他轻巧的一面、浑厚的一面,以及博大和亲切的一面。
从范稳的大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到《碧色寨》,范稳的写作由宽阔走向了澄明,由史诗走向了地域文化小说的圆满确定。
我特别欣赏那些极具生长性的作家。范稳就是这样一个作家。我知道,范稳早年写过一些城市题材的小说,甚至还写了一部关于海瑞的传记小说,偶读不算成功,这说明,过去他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写作资源和方向。每个作家其实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别人根本无法替代的写作资源。范稳走过了一些弯路,但是,当他真正把目光投到云贵高原和西藏大地上的时候,他好像得到了某种天启,豁然开朗,他只是需要把那片土地上像果实一样悬挂的传说和本土民俗宗教文化,轻轻地用手摘下来结构起来就可以了。这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写作过程。根据他现在完成的这几部长篇小说,我可以说,范稳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独特和优秀的小说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