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低语——读胡安·鲁尔弗(甘铁生)
说实话,我最初甚至没读懂《佩德罗·巴拉莫》。我确实强烈感觉到胡安·鲁尔弗在运笔时那种缜密的逻辑和奔放的想象,及极其厚重的人文思维。时空错落、人鬼交流的诡秘行文,与众不同的人物与事件描述形式,都非一般写作者所能企及。终于,我慢慢读懂了这个伟大而庞杂的魔幻现实主义的鼻祖。
我试着告诉自己:胡安·鲁尔弗在科马拉这个地方遇到一群人,他们围绕一个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家伙展开人生。他们中,有男人被他杀死,有女人被他玩弄,还生下他的孩子,这些孩子多到他也说不清姓名和年龄。他巧取豪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他血腥地残杀竞争对手,娴熟地玩弄权术,终于从一个破败家庭的子弟,成为科马拉为所欲为的老大。他独独宠爱一个叫米盖尔·巴拉莫的私生子。而胡安·鲁尔弗又从人性深处来挖掘这个人——他并不是仅仅一贯作恶的家伙,他还有刻骨铭心的爱情。本书中作者煞费苦心地经营的故事,是他与苏萨娜·圣胡安的曲折爱情,如此花费笔墨为这个恶贯满盈的人物描述爱的执着与忠诚。
我告诫自己,胡安·鲁尔弗的审美角度让他另辟蹊径,将此类小说换个角度叙述,便成了大家。此感后来在“马尔克斯谈胡安·鲁尔弗”中得到印证。我不妨也采用作者的语式来描述:多年以后,马尔克斯回忆自己成为魔幻主义大师的时候,会想起文坛友人阿尔瓦罗·穆蒂斯在扔给他《佩德罗·巴拉莫》时说的话:“读读这玩意儿,妈的,学学吧!”从此,马尔克斯开始了全新的写作之旅。马尔克斯的另一个文友卡洛斯·维罗也做了件令人惊异的事:他将《佩德罗·巴拉莫》的故事根据时间片段剪切开来,再严格按照先后顺序重组成戏剧。马尔克斯说:“作为纯粹的工作方式,我认为这很合理,可结果却成了一本不同的书——平板而凌乱。但是,这对我更好地理解胡安·鲁尔福的独具匠心,很有帮助,也更体现了他非凡的智慧。”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同样一个素材在不同的写作者手中,其命运大不相同——在大家手中,便呈现异彩;在平庸的写匠手中,便有了毋需多言的命运。
熟读马尔克斯作品的人都能品味出,他的不少中短篇中,都有胡安·鲁尔弗的印迹。如,短篇小说《巨翅老人》。我觉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出现的女人皮拉·苔列娜,与胡安·鲁尔弗笔下的苏萨娜简直就是一个母亲养育的一对姐妹。苏萨娜命运坎坷,终于在绝望中死去。皮拉·苔列娜却在磨难中活了一百四十多岁。这个以肉体养育了几代男人的老妓女有着超人的天赋,能“一下子猜透男人自古以来的伤心事”,尽管“她的笑声已经低得象风琴的音响……不过,她的心虽已衰老,却无痛苦,而在别人的爱情里寻求安宁和慰藉”。以我浅见,此处可借用一下德里达“延异”的理论。即,将一个形象的特质延伸变异,从而赋予他全新的内涵。马尔克斯没有白白“背诵”胡安·鲁尔弗的小说。他出神入化地变异了一番,将自己变成了魔幻主义大师。
胡安·鲁尔弗小说中有一个经典语式:“雷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百年孤独》中的开卷之语则是:“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另外,我以为看莫言以及一些其他作家,借鉴此语式者可说是不可胜数。
我更推崇胡安·鲁尔弗。多读几遍,你会明白,作者真是太高明了。他向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人类生存状况: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其实就是人鬼混杂之地。人也是鬼,鬼也是人。阳间和阴间并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样泾渭分明。而那些所谓的权贵,其实正是这人间炼狱的制造者。
多么高明的立意,多么高明的表达。通篇读来,人与鬼魅简直是毫无障碍地交流,而究竟谁是鬼、谁是人?简直无法分辨清楚。这不正是我们所生存的现实处境吗?当你似乎将胡安·鲁尔弗的所思所想都搞清楚的时候,却又发现,那些你一直以为是活人的家伙,原来却是化成黑影的鬼魅。
什么叫艺术?这就是艺术。什么叫大师,这就叫大师。难怪加西亚·马尔克斯如此推崇他!